镯子桌子和那一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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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银光闪闪的镯子，一张乌黑发亮的桌子，这是我一直珍藏着的两件宝贝。镯子是我已辞世多年的祖母传给我的；桌子呢，是已至耄耋之年的祖父青年时代亲手打制的。论年龄，它们都要比我大出不知多少岁。看着它们，就像看着那些往昔的逝去的岁月，我不禁会默默地陷入沉思，想起祖父祖母——他们，那一代的事。
这只银镯子，据祖母说，曾在她的手臂上戴了几十年，日里夜里都不会离开，它是祖母最贵重的首饰。它宽宽的，亮亮的，是民间唤做“三道滚儿”的那种，两端的连接处各有一朵小小的梅花；把它从手臂上摘下来，会看到镯子内侧刻有“天顺、天顺、天顺”的字样，想来是当年一家颇有名气的银作坊的字号吧。这镯子是包在一层又一层的红布里的祖母的嫁妆，但它不是新崭崭的从金店银店买来的，它是祖母的家传。这只镯子曾伴着我的祖母在白天的大日头底下洗衣，在夜里昏黄的油灯下纳鞋底，祖母喂鸡时戴着它，淘米时戴着它，为孩子唱那首古老的歌谣“拉大锯，扯大锯”时手臂上也戴着它，祖母的手由细腻变得粗糙。它见证过祖母的亦嗔亦颦、喜怒哀乐，祖母的泪在上面，祖母的笑也在上面。祖母在世时说，她们少女时代用乌黑的灯烟描眉、用薄薄的红纸印唇，把自家园子里的芨芨草捣碎染红红的好看的指甲。当一条长长的辫子变成一盘乌黑的发髻，祖母的手臂上就多了这只银镯子。那时，女人都有银镯子、银耳坠、银发簪，再穷的人家都有，一问，都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臂上有了镯子，就像心里藏着心事，藏着秘密，祖母做事时心里先就有了笑意，不觉疲惫，能把那活儿做得格外的好。那艰苦的日子也就由此有了质量，就连一声叹息也因了手臂上的镯子变得悠长而富有韵味。悠悠岁月中这只银镯就像心中的一汪湖水，让所有的日子都变得宁静而不死寂，银闪闪的。
这只镯子曾和我的祖母一起见证过上一代的辞世和下一代的出生，见过无数的生老病死，时间长了，它就成了祖母身体的一部分。偶尔煮饭时镯子碰到锅沿发出叮当的一响，祖母的脸上便有了桃花似的一笑。有了它，庄严，那是家风和祖训；有了它，美好，那是颜色和韵味。有了它，不愁，再黯淡的日子中也有着一丝光亮。如今，这镯子穿过了百多年的时光，已戴在了不知几个女人的手上。有的手，种田；有的手，绣花；有的手，写字。那么长的岁月浓缩在一道窄窄的镯子上，那么久的往事只化作泠然一响，那么多的日子却让它更加闪光……
这张桌子是用我们自家栽种的榆树做成的。那时，我家屋后种满了榆树。秋天过后，树叶纷纷落下，树皮变得粗糙而斑驳；终于到了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年轻的祖父走到屋后的林子中，瞧瞧这棵，摸摸那棵，很快，祖父把一棵相好的榆树用锯伐下来，开始做他学木工的第一件作品。那个时代没有现在这些偷工取巧的电动工具，做木工活完全凭的是真正的手艺，对于工具的使用是对木匠技艺的一种真正检验。祖父把原木锯成一块块的木板后，开始沿着边沿整齐地对好，拼接；在拼接处用事先熬好的明胶粘牢，等胶干了以后，再用刨子把接缝处推平，当地上铺满一卷卷厚厚的刨花的时候，一张桌面才开始有模有样了。细心的祖父在桌面底部拼接的地方用长度正好的木条钉了两道横梁，起到加牢固定的作用。开始备桌脚和横蹭的料了，量好距离合适的尺寸，祖父从工具箱中选好工具，用锤子顶在凿子上面一下一下地在桌子四角画好的地方凿眼儿，眼儿打好了，把桌面和桌脚在接榫的地方吻合在一起，又在每两个桌脚之间钉上横梁，最后用细刨子把桌面细细地刨好，用细砂纸来来回回地打磨，用手一摸，光滑细腻，没有一点毛刺儿，祖父心里这时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两遍亮油涂完的时候，一张像模像样的饭桌就呈现在全家人面前了。
每一步中都有心思，每一步中都有汗水，锛凿斧锯如此原始而又笨拙，做成的家具却结实而耐用，总像祖父的气息和体温还停留在上面，这张饭桌一用就用了几十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它盛载着祖父全家的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它也担了许多额外的功用：我年轻的祖母在上面打过袼褙，她把一块又一块平日积攒起的碎布用打好的浆糊一张又一张地粘好，粘成厚厚的一层，留做全家人的鞋底；我年轻的祖父在上面编过穴子，就是把细细的藤条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穿来绕去，做高高的囤粮的工具；祖母拼的是碎碎的时光，祖父编的是层层的生活。祖父曾在这张桌子上为各家各户写过春联，祖母曾用这张桌子为全村几乎所有的人家裁剪过衣服，想来，这不仅仅是一张简单的桌子，它知道祖父祖母所有的日子，它倾听过他们的欢乐，倾听过他们的叹息，也倾听过他们虽贫苦却没有忧伤的对未来日子的企盼……
喜欢祖父祖母的时代，总是莫名地怀念那时的时光。那是个用牛犁田、用驴磨米、驾着马车赶大集的时代，那是一个听着鸡叫晨起看着炊烟晚归一只笨狗就可以看家护院的时代；那是一个喝水用辘轳从井里现摇，煮饭用笊篱从锅里现捞的时代；那时候用锄头锄草、用镰刀收割，那时候玉米粒要用双手从成熟的玉米穗上一粒粒搓下，当又大又圆的竹笸箩中装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每个人的手上都留下了劳作的痕迹；那时候麦子要在场院用薄薄的木锨扬场，当金色的麦雨在空中纷纷而下，风就会把尘土吹到它不喜欢的地方；那是一个女人总有做不完的活儿还会在油灯下一针一线绣花的时代，那是个男人即使添丁生子也用矮矮的瓷壶烫酒小小的酒盅表达喜悦的时代；那时没有音乐和咖啡日子却有滋有味，那时没有香皂和清洁剂生活却无比纯净，那时的人们不谈爱情却都能白头偕老，那时的人们不懂环保周围却没有污染，那个时代山青水秀、花红草绿，人也单纯幸福，那个时代越走越远，却让人越来越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