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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地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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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行走的步态多种多样,昂首阔步者意气风发,大步流星者志得意满,规行矩步者性情内敛,踉踉跄跄者悲伤欲绝……无疑,步态是含糊的外在表现,在不经意间却速描出心灵游走的轨线,飘忽不定又真切实在。若再加上举手投足的精、气、神,行走的步态也能够幻化出一个真实的存在,人的气韵和境界都在无言之中得到纤毫毕现的张扬,无需过多的自我表白。

沉静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使得大爷在人世间行走的姿态坚实地走进我的脑海,成为拂不去的烙印,落脚在延绵的岁月里,像密密的针脚串缀着童年如水的岁月,我无法说清楚。我只知道,无言而轻盈地行走是大爷在这个世界上最动人的姿态。

大爷是地道的农民,没有读过书,甚至连简单的阿拉伯数字都认不了几个,平实得就像庄稼地里毫不起眼的庄稼,小麦、谷子、苞米、土豆、花生什么的。他属于那种不张扬不表白不苛求的群落,悄悄地混同在芸芸众生里。

很小的时候,大爷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每天早晨看见他腰里别着镰刀,挑着一担挂满露珠的青草,满身露水一脚泥巴地从半明半昧的曦光里归来,阳光在他的扁担上,随着他行走的步履顽皮跳跃。这是大爷留在我幼年记忆中最熟悉的一道风景。因为贪吃他割草时偶尔从地里摘来的野果,晚上我乐意和他一块睡在饲养屋里。嘴里吃着他悄悄塞给我的甜瓜,鼻尖前飘动着青草清淡的香气,耳畔响着牛群咀嚼草料的沙沙声,眼睛透过屋顶瓦片的缝隙,还可以依稀看到月亮清冷的光辉。在大爷酣畅的鼾声里,我睡得甜美又安稳。

大爷饲养牲口很上心,对牛马的那种爱怜和体贴完全出于纯朴的内心。长时间的田间劳作使他和牲口之间有了一种心灵互通的默契,加上大爷天生手脚勤快,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就成了生产队上响当当的庄稼把式,耕、犁、耙,种、播、收,驾驭牲口得心应手,十八般武艺样样拿手。在与牲口们水融的情感里,我们无法想象他和它们之间还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

大爷还是十几岁的毛头小伙时,在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早上,他像往常一样牵着生产队里最性烈的“二猛子”,肩上扛着犁头到村头去耕地。那天的阳光平滑地洒在地上,“二猛子”是个新手,一开始就不太情愿去干活,走得毫无生气,一步一摇,晃头晃脑,大爷得不停地吆喝着它行进。如果就这样平缓地走到田间地头,那天的阳光就不会掀起什么波澜,这个日子在大爷的记忆里就不会留下什么深刻印记。

变化完全是不经意间出现的,一阵“笛笛”声从天而降,村里的拖拉机手开着突突冒烟的“铁牛”一下子拐下大道,迎面停在“二猛子”跟前。这头初生的牛犊猛地一震,四腿微弯,蹄子紧跪在地上,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紧盯着这个呼呼喘气、浑身颤动的怪物,简单的脑子里容不下这巨大的惊骇。“二猛子”极不冷静地狂嘶一声,撒开蹄子就开始了它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次狂奔。紧跟其后的大爷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缰绳拖拉着踉踉跄跄地飞跑起来,肩上的犁头和嘴里的吆喝一时间都失去了章法,只剩下了不成调的“吁……吁……”

如果没有路旁的那片杨树林,人们实在无法想象用什么办法才能制止住受惊的“二猛子”。万幸的是,横七竖八的树枝最终缚住了牛角和缰绳,“二猛子”挣扎着想摆脱丛林的纠缠,终于未能得逞,只得吐着粗气悻悻地停了下来。这时候的大爷已经被它拖行了300多米,身上到处是伤。为了控制住“二猛子”,他到最后都没有松开紧拽缰绳的双手。

自那以后,大爷的腿便落下了毛病,走起路来不如以前利落,步子显得有些拖沓。好在勤劳是没法改变的,他依然是出色的劳力,冬天修水利挖水库,他都生龙活虎地冲锋在前,出的力气毫不逊色于他的同龄人。他的善良也一如从前,五保户何大娘门前的雪、缸里的水、灶上的柴火,都是他在忙活。他轻快地迈着小步子,行走在阡陌纵横的田间地头和村里各个角落的五保老人的庭院之间,身上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计较得失。劳动和助人是他最大的快乐。

改革的大潮让大爷的牛倌生涯也随之谢幕,在实行土地包干的时候,生产队里的牛马作为生产资料分给了各家各户,剩下的老弱牲畜则在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候被牵到村南边的堤坝上宰杀,上了年纪的“二猛子”也不例外。那段时间,大爷充满悲切,他恋恋不舍地与每头牛马作别。好在身强力壮的还能继续下地干活,而最难受是那些即将充当年货的老牛马,感觉当然是生离死别的痛。大爷牵着“二猛子”的缰绳,两腿像灌了铅,一步一顿地来到了村南头。“二猛子”似乎有所预感,泪眼婆娑地凝望着老主人,眸子里满是不舍。大爷最后脚一跺,粗粝的手在眼角一抹,甩手扔掉了手中的缰绳,在“二猛子”哀婉的长鸣中掩面而去。当大家都兴高采烈地领回生产队里分给的半斤牛肉,在为丰盛的年夜饭做着筹划时,大爷正迟缓地行走在村口,步子里没有了轻盈,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背影铁一样的凝重。

凭着种庄稼的好手艺和吃苦耐劳的品质,大爷在大包干后的日子里过得很殷实,因为两个堂哥的婚姻不如意,他的晚景显得有些冷清。尽管手头并不缺少钱,可他仍然习惯性地节俭,一日三餐十分清苦,通常只是些咸菜饼子泡稀饭,难得见到油星和青菜。一个冬天,他患了感冒,在城里打零工的堂哥外出前给他买了药。邻家大婶说中午他还到自己家里要过一壶开水,晚上堂哥回家的时候却发现大爷已撒手人寰。他俯身趴在炕沿上,一条腿作势要攀上土炕,却最终没能如愿。在同这个世界作最后告别的时候,大爷依然保持着一种行走的姿态。

大爷走了,清白而又匆忙。村里人说他一辈子都在忙活,帮了左邻右舍不少的忙,从没给别人添过麻烦,自己没有享受到什么,是个不多见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