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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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跟你妈妈讲，把小妹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我一下蒙了，头脑一下转不过弯来，把小妹给我做老婆？这是一件多么难堪和没面子的事情！

紧邻废品收购站，是一家私人裁缝铺。沿街两间门面，格局和邮电所差不多，都是一半有地板，一半是光地。不同的是，邮电所的光地是供人进出和客户来往的地方，有地板的那间是施伯伯放办公桌办公的地方；裁缝铺这里的光地是堂屋兼裁缝间，侧边有地板的那间则是板壁隔起的临街的卧房。小妹的妈妈就坐在缝纫机后，面朝小街，把一块蓝灯芯绒布在手里叠一道褶，放到缝纫机针下，腾出右手，把缝纫机上的一个小飞轮往怀里一旋，同时双脚在下面的踏板上一起一落地踩，哒哒哒哒，缝纫机的针就快得几乎看不清地在蓝灯芯绒布上哒哒哒哒地穿过，停下，小妹的妈妈一边用剪刀咔嚓一声剪断连在蓝灯芯绒布上的黑线，一边叫，小妹，把锅碗洗一洗，马上要烧中饭了。趴在房间桌子上正一心一意插着鸡毛做毽子的小妹，好像没听见。小妹，叫你去把锅碗洗一下，马上要烧中饭了呢！小妹还是没听见，小妹正把一根最漂亮的闪着七彩的柔软的鸡毛认真地往钉在铜钱上的大白鹅羽管里插呢。死丫头，叫到现在都叫不动，你中午不吃啦，叫你做点事你就栀子花茉莉花，再不去看我把你毽子扔到锅洞里烧掉！死丫头小妹这下听见了，把正在做的毽子啪地往桌上一掼，嘟着嘴，从房门口高出堂屋一截的地板上往堂屋里的光地上一蹦，不满地瞟了她妈妈一眼，气呼呼地跑到堂屋后面的灶间去。一会，里面传来噼哩啪啦锅碰碗瓢砸盆的声音。小妹的妈妈停止脚下的哒哒哒哒，死丫头，我看你是皮紧了，你是存心跟我作对，存心要把锅碗给我打碎啊，我问你格是皮紧了，你要是皮紧了等下我来给你松。小妹的妈妈话音落了，里面噼哩啪啦的声音一下就小多了。

小妹是我同学。我们小街叫小妹的有好几个，但只有这个妈妈做裁缝的小妹是我的同学，其余都不是。小妹家是上街与下街的分界线，上街到她家这里就截止了，从她家侧墙根过去十几米，走过覆在穿街而过小河上的开阔地，就是小街下街的宝书台了。

小妹念书有些天赋，作业本上很少有红叉。但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叉多叉少又怎么说，二年级的我们是不在意这些的。我常到小妹家玩的原因，一是喜欢看她妈妈哒哒哒哒地缝纫，把一块块布头哒哒哒哒渐渐缝缀成领子，袖筒，裤子，褂子；二是小妹有个上小学一年级叫三宝的弟弟，我到小妹家主要还是找她的弟弟三宝打三角形，或是一道去大队部楼上玩躲猫猫。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妹的妈妈对人特别和蔼，小街上的大人与我们小孩子一般都是没有什么话说的，小妹的妈妈是个例外，她会一边哒哒哒哒，一边主动与我们说东道西，脸上笑眯眯的，让人一点也不觉得疏远。你早上吃的什么呀？小妹的妈妈一边哒哒哒哒，一边看我一眼。山芋粥。我说。你喜欢吃粥还是吃饭？吃饭！回去跟你妈妈讲，把你给我做干儿子，我天天煮饭给你吃，不让你吃粥，怎么样？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我就拿眼光去看屋子顶篷墙角边的燕子窝，两只小燕子趴在窝口，对外伸着肉呼呼的小脑袋，张着嘴，叽叽叽叽地喊着饿了饿了饿了饿了，一会儿一只老燕子从外面飞回来了，把嘴里衔着的一条小虫子喂到一只喊着饿了饿了的小嘴里，这只小嘴缩回窝里了，剩下一只没有被小虫子填上的小嘴不依不饶，依旧张大小嘴饿了饿了地嘶叫，老燕子迟疑了一下，离开燕窝，倏地飞向门外不知哪里去。我问你呢，把你给我做干儿子，我天天煮饭给你吃，不让你吃粥，怎么样？小妹的妈妈扬一扬弯弯的眉毛，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的眼光还粘在燕子窝口那只饿了饿了的小脑袋上，但从我眼角溜出的余光，很强烈地捕捉到了小妹妈妈和蔼的笑。我还是回答不出，但我却装出一副从容的样子，只是两只手不由得在裤子褂子上擦来擦去，暴露出内心并不从容的慌张。小妹的妈妈咯咯咯咯地笑了，咯咯咯咯的笑与缝纫机哒哒哒哒的声音融在一起。咯咯咯咯的笑声停了，哒哒哒哒的声音还在继续，小妹的妈妈就在这继续着的哒哒哒哒的声音里说，不给我做儿子，回去跟你妈妈讲，把小妹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我一下蒙了，头脑一下转不过弯来，把小妹给我做老婆？这是一件多么难堪和没面子的事情！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捏紧了拳头……这时，三宝不知从哪里满头大汗地玩回来了，人还没进门槛，一眼看到我，就急急地说我们打三角形！于是我就被三宝从不知所措中救了出来。

但救出来是我的身，我的心却因之而有了一丝纠结，这种纠结说不明白，就是我对小妹的态度有些不同从前的改变了。从前小妹就是我的同学，甚至我的心里对小妹还没有什么性别的划分。但现在不同了，小妹的妈妈说要把小妹给我做老婆，这就让我开始对小妹进行另一番审视和区分了。因为我对老婆不老婆也没有什么概念，我根本也不想什么老婆不老婆，于是我就开始尽量与小妹保持距离，甚至对小妹做一些带有欺负性质的恶作剧。小妹用竹篮拎着碗筷到我家门前的小河边，蹲在石板跳上洗刷，我装作不经意地用一根竹竿在离她不到一丈远的小河上游捅啊捣啊，捣得河底的青苔污泥往上直泛，并顺着河水流到小妹的面前去，小妹先是忍着不吭声，也不对我看，只是用手把流到面前的绿绿的青苔和污沫拂过去，便继续洗她的碗筷。可我并没有停止鼓捣，青苔和污泥也就接连不断，小妹终于忍不住了，说你怎么这么坏，再搞我就告诉你妈妈了。我知道小妹不是一个会讨好的人，她的话也就吓唬不到我，我嬉皮笑脸一面继续鼓捣，一面说你洗你的碗，我玩我的水，与你有什么相干？小妹奈何不了我，就将洗过和没洗过的碗装进竹篮，气呼呼地从我的身边跑到上游的河边去……还有什么其他的恶作剧呢？小妹与女孩子围成一圈踢毽子，一不小心将毽子踢出了圈外，路过的我不等女孩子们捡拾，迅速将毽子抢捡到手，又迅速随手倏地一扔，有时扔得仓促，毽底裹布的铜钱因为较重，倏地飞到远处的垃圾堆上，插在毽底鹅毛管里的鸡毛，一路脱落，飘洒在地上，从圈里赶出来的小妹，一边恨恨而无奈地骂着不要脸欺负人，一边跑到远处的垃圾堆旁找回毽底，再一根根拾起飘落在地的鸡毛，一根根重新插在毽底上的鹅毛管里；有时扔得力大，毽子倏地就飞到了哪家屋顶上，在小瓦垄的凹沟里生了根，这样一来，这个毽子基本也就不会弄下来了，因为要把毽子弄下来，办法只有两个，一是用长竹竿挑，但这样的长竹竿一是难找，二是就是恰巧有这种长竹竿，人家也是不让你挑的，因为稍不留意，竹竿就会捣动小瓦片，捣动小瓦片，下雨屋子就会漏雨了。二是用梯子靠在屋檐上爬上屋顶去捡取，但小孩子不敢上屋顶，还有就是会有哪个大人有这份闲心呢，大人们一天到晚田里地里忙里忙外都还忙不到三餐饭呢。这时，冲出圈子的小妹就会望着飞到屋顶上的毽子，扑到我身边，一把揪住我，或我跑在前面，她在后面紧紧地追着，哇哇地哭喊着不要脸不要脸你赔我的毽子！这下我也觉得有些过分了，这毕竟与把毽子扔到垃圾堆还能找到不同。但好在小妹从不把我的这些恶作剧拿到母亲那里告我的状，我也就慢慢心安理得了。但就在我又一次把小妹的毽子扔到屋顶上时，小妹终于不再拉着我或追着我哭骂，而是直接跑到我家委屈地向母亲告了我的状。晚上我在外面玩到吃晚饭时回家，一进门，母亲就黑着脸说，你今晚不要吃饭了。我听了一愣，正在想是什么原因，母亲又黑着脸说，你怎么这么手贱，把小妹的毽子扔到屋顶上去了？人家是丫头，你个小男子汉欺负人家小丫头算什么？还有没有出息？我心里也委屈得直鼓，委屈得直想说哪叫小妹妈妈说要把小妹给我做老婆，但我终是没有说。母亲见我钉在那里不作声，也就降下了声调，说记住，男孩子不要欺负女孩子，何况你们还是同学，她妈妈又那么喜欢你，你们要相互帮助才对，你把人家毽子扔没了，我跟小妹说好你要赔她毽子的。母亲说着走到房间在一只小木箱里抠出一枚铜钱往箱盖上一放，说明天再找根鹅毛管，找些鸡毛给小妹送去，赔她的毽子，以后你要是再扔人家的毽子，再这么手贱，就把你的手斩掉。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想着要不要赔小妹的毽子，我想母亲已经说好要赔的，还找了铜钱给我，看来不赔的话小妹再来向母亲告状我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我家有大公鸡，鸡毛不成问题，但没有养鹅，哪里去找大鹅毛管子呢？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上一起来，我就跑到鸡笼边，将鸡笼门拉开一条窄缝，伸手进去摸到那只大公鸡，扯下了一把金灿油亮的尾羽，又拿出一叠三角形，到隔壁小贺子家，找他换一根鹅翅膀上的大鹅毛管。小贺子看着我手里的三角形悄悄说，现在不行，我妈妈知道了要骂的，你到大河滩上等我，一会我把鹅赶到大河滩上去放，我拔一根鹅毛管子跟你换。

小妹的毽子终于赔了。赔了小妹的毽子后，我到小妹家玩的次数就渐渐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