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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肉搏”到心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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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画有一种特殊的精神似乎浸透在李忻峰的骨子里。一次我去忻峰那里,他正板着脸高嗓熊儿子,原因是儿子跟一些学画的同学画了一些只重光影而忽视结构的素描,他断言这是走歪路子,所以如此动肝火。儿子要高考了,他又断然决定让儿子学书法,画速写,考国画!其实儿子的色彩和素描画得都不错啊!这些不大的小事使忻峰对中国画的态度向我们透了底:中国画作为一种文化渗化在他的生活中,还影响了后代。确实忻峰是真心钟爱自己从事的艺术,爱读书,喜欢魏晋以来文人士大夫那种自由人格,从中悟懂了文人画的一些真谛,从而偏爱了水墨文人画。

忻峰最近画了一批画,很有突破,今年初搞了个展览,被同行们赞扬了一番,于是也有勇气出个集子,让我写个序。我对中国画是个外行,怕说不到点子上,好歹忻峰如此相信我,说的不在行,也算在情义吧!

眼下忻峰展示的作品,大致分两类:一类是意象的,一类是抽象的。前者偏于外在,是通过感观资于外物完成的;后者是偏于内在,是内心独白的结果。

我们先说说他的意象类作品。宗白华先生的《论素描》中说“西洋画素描与中国画白描及水墨法,摆脱了彩色的纷华灿烂,轻装简从,直接把握物的轮廓,物的动态,物的灵魂。画家的眼、手、心与造物面对面肉搏”。说得好!造型艺术裸地进入造型,被称为“肉搏”,是因为它上来就触及心灵,进入理性的王国。一般地说色彩是感觉范畴,诉诸于眼睛,而造型是属于知觉范畴,是诉诸于心灵的。中国水墨画被列入素描的范畴这对钟情于文人画的意情本体的画家和学者来说是不同意的,但中国水墨画确有与素描相同的直接进入理性的知觉特征,这不仅仅是限于水墨单一素色作为诉辩的证据,而是中国的水墨画安身立命之处是东方的智慧,是心灵的直观,既放射着感性的光芒又蕴藏着精髓的哲理,这与文艺复兴时期对素描的定义:“素描是一种哲理性的描绘,也即是一种美的造型”有些共同的品质。在绘画艺术中面对纷繁的自然物象直接抓取形质结构如同擒贼擒王,此即与造物“肉搏”的含义。水墨画与素描是一致的。

忻峰的水墨画经年累月的首先是这种“肉搏”,在形质结构的表现上古今中外不外乎点、线、面这些基本的因素,由于造型观念的不同,对其各因素出现不同的偏爱。忻峰偏爱了线,这不仅是简单地恪守传统中“骨法用笔”,而是在中西艺术交融的当代,在中国的传统绘画一度以西方的全因素素描为基础的背景下,在西方现代绘画语言介入传统绘画中,在中国画发展多元又迷茫的情势里,忻峰依然觉得“线”是中国画表现的“命根子”。从形式角度讲“线”是最简洁和有力的表现因素,所以忻峰“肉搏”的武器快锐而实用。

简单地回放忻峰的“肉搏”过程,大约可以概括为“物相应”、“笔相发”、“心造境”几个方面。上大学时是忻峰“物相应”的开始,当初他所在读的学校常举办速写竞赛,忻峰就是积极参与者之一,其获奖和被鼓励的作品正是以线见长的,当然对造型来说绝不是玩几根线条就了事,而是要概括出生动的对象,捕捉敏锐的感觉。古人云:“欲传其神,如飞鸟夺目”,捕捉物象的神态只在一瞬间。这是无谨毛失貌的整体形象的掠取,人们常以这种能力来衡量画家才气的高下。在他的速写和写生作品中,会看到线把物象界定的鲜明简洁意态浑然,无处不是以线应物。而这种能力的具备与忻峰爱画速写直接相关。

在进入水墨表现中,笔墨相发是一个核心的命题。忻峰此中的独特之处是:野中见真,纵而能擒。水墨画自身的材料、工具是以自由度强、偶发性高见长的,但没有胆量就没有笔墨的化机。忻峰的性格似乎天生适合驾驭这种工具材料,在他的笔墨表现中确实有一种无缰撒野,自由无拘的特点,流露着淋漓的痛快和不雕不琢之真。他画写生和创作养成不起稿的习惯,教学中也要求学生写生不起稿,用毛笔直取物象,不仅练形练笔,而重要的是练胆,心量打开笔性才会释放出来。这种教学方式使不少学生受益。在纵而能擒的水墨表现中,忻峰所依靠得正是驾轻就熟的线。上研究生期间,在导师的影响下,他曾有意地去打造一种意笔的线描,相对工笔它有更多的丰富性和自由度。它受启于书法,来之于物象,合成于画面的构成需要。至今这种意笔的线描仍然牵动着忻峰的神经。有一次我见到他从画室里抱一卷画出来,见面第一句话就得意地说:“今天我画了一根线真过瘾。”说着展开画卷,原来画的是意笔人体写生,画面上那些自如的线,既是笔又是墨,既是形又是线,有几根线的确长得惊人,着实有很强的表现力,确实看了过瘾。对忻峰来说画中得了线才算抓住把鼻,像是黄山谷说的“字中得笔,如同禅家句中得眼”。

经过了面对面的“肉搏”之后,忻峰产生了新的疑惑,这是所有的艺术家进入风格的蜕变时都会遇到的,正是这种蜕变使之成为独立门户的艺术家。忻峰的这种疑惑使他从外转向内,由眼转向心,不再满意于一种意象的打造,而要去尝试把握画面纯粹形式,是一种纯粹的审美知觉。由于这是抽象的绘画语言,所以它不能再依靠感觉的器官对外部世界的寻觅,而是要在内心宇宙通理的内省和自然大道的把握,这种语言近乎谜语,对普通人来说交流的大门被关上了,他躲进了宝塔尖上,孤独地、秘密地试验着。不久他拿出了一批画,具有很大的陌生感。画面的表现摆脱了自然之形的奴役,使用笔全部解放出来;线条也摆脱了温文尔雅的传统藩篱,而呈现出一种像鞭子抽打的痕迹。纵横捭阖不知所由,画面的点、线、面由原来的具象的自然逻辑关系转化成一种纯粹的笔墨构成关系。在当代的中国画领域不少借鉴于西方的现代艺术语言对自身进行改造的,已经形成不少套路的样式流行于大江南北的画坛上。在这种浩大的现代水墨试验队伍面前,忻峰有自己的思考,不跟风,不随流,独辟蹊径,他的探索有以下特点:其一,保持着中国写意绘画的直觉特征,所谓“直觉即表现”,不做作、不刻意,不拼凑,以书写性的点、线、面的自由状态,宣泄心灵的直白。正因为他是一种凝神观照的明朗,使画面带着统体一气、浑然天成的整体品格,而这正是传统的写意水墨画精髓所在; 其二,保持着他早期用线的长处,使之得到更加自由超然的发挥,有脱缰的姿肆,也有勒缰的遒力,用他自己的话说:“有过瘾的线”;其三,保持自身形律的韵味。在抽象的水墨创作过程中,一切都是随机的,因此,“将错就错、引势利导、借题发挥”是基本的手法。而就在“将”、“引”、“借”的后面如何“就”、“利”、“发”却存在着极大的个体的自由空间,不同的修养、不同的经验、不同的审美、不同的气质、不同的胆量都会对同一机遇做出不同的把握。尽管抽象画的构成是有一定规律制约,但创作结果是因人而异的。而忻峰的抽象水墨画的意趣,正在于不失于早年在写生中形成的具象与意象表现的潜在趣味,黑中透亮,枯中带秀,没有东搬西借,而是他自己说的是“胡造出来的”,是他的“灵魂出壳”。

忻峰经过了这段抽象探索,似乎是从形式的蒙昧中醒来,如石涛所说是“混沌中放出光明”。一个不懂抽象语言的画家,永远是一个俗画家,一个懂得抽象语言的画家至少为超圣脱俗准备了条件。

纵观忻峰的中国画艺术创作,是在大千世界中奋争,又在虚无中游移,是一个从“肉搏”到“心照”的历程。艺术家的心灵是一个无限的空间,莫大想像翅膀往往需要借一粒沙子、一根小草或一件平实小事来着陆。如此来说精神与现实,抽象与具象,本不是两个东西,因此忻峰在经过“内”与“外”探索之后,对今后的艺术创作基础更加深厚,飞翔的前程将不可限量。

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