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面具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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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课外辅导班了。
我老爸从来最喜欢研究各种诀窍秘诀。我上小学时，常看到他坐在书桌前举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接着，他不是开始每天早上把脚放在阳台的栏杆上压腿，就是黄昏时远眺群山数分钟，然后闭眼，再远眺，再闭眼，再远眺，再闭眼……据说这样可以治疗近视。他还常常把我也拉进去，例如清晨五点起床，拽着睡眼蒙的我爬上离家十分钟路程的那座小山，吸气吐气半小时：或者教我练习“女子防身十二招”，把我摔得鼻青脸肿。最可怕的是他从书上找到了一个治鼻炎的偏方，把鸡蛋黄打在茶杯里，又加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郑重其事地叫我喝下去。结果害我呕吐了半天，又咳嗽了一个月。从此老妈严令禁止他再拉着我参与类似的“科技创新”活动。
从此，我极其讨厌一切宣称可以“快速”“改变”XXX的东西。看到“20天增高”、“一个月瘦身”的电视广告就翻白眼。可是老爸并不死心，他相信一定有办法可以改变我这天生的“鲁钝资质”，于是此路不通改走他路，开始领着我穿梭于各种课外辅导班之中：“书法速成”、“国画快教”，还有“锻炼你的手指”、“训练你的口型”等等。当他把我扔进一个全是小学一年级生参加的“庞式快速记忆学习法”的辅导班，我的反叛小宇宙终于爆发了!于是，本来是花样年华活泼可爱鬼马精灵年纪，却天天顶着一头蓬蓬卷卷的狮子头，穿着印有“我很平凡我怕谁”、“将平庸进行到底”字样的大T恤衫，一脸高深莫测的酷酷表情，出入于校园和家。这就是我了。哦，对了，还得加上我在QQ上的自我介绍：“讨厌一切课外辅导班!”当然，并不是所有课外辅导班都宣称“速成”，但是，管他的，反正我就是讨厌。它们都被老爸和他的“速成班”连累了。
可是，现在，我不得不又踏进我本来宣称决不会再踏足的辅导班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我承认我的英语一直学得不太好，这学期的期末考更是滑向了及格的边缘。这当然还是老爸害的啊，如果他不是那么努力地想“改变”我，我就不会那么努力地要“坚持”我了。讨厌一切新的东西，连带地讨厌英语，“平凡”而“平庸”的我，操着一日流利的牛津腔英语，想想都不协调嘛。
当然，这些理由对于老妈来说是绝对行不通的。老爸更是嚷嚷着“要是早带她去那个‘英语神童’的辅导班就好了嘛”，结果当然是被我和老妈四只眼睛瞪了回去。
“好吧，周立，这个暑假你得去上个辅导班了。”老妈叹了口气。
所以，我现在就站在这个辅导班的门外，和一群也是来上课的男生女生大眼瞪小眼，老妈正在里面帮我办手续和交钱。
今天的天气很好，虽然是夏天，但是一点也不热。我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裙子上面缀满蓝色的小碎花，吹着暖暖的风，感觉刚刚好。辅导班在一个小学里上课，操场旁边的花圃和那个柳树成荫的甬道，和我自己的小学很像，熟悉的感觉让我很舒服，好久没这么悠闲了。
我叹了口气，如果今天不是来上辅导班该多好，真是浪费了这么好的时光啊。
旁边几个女孩瞪大眼睛盯着我看，不时互相小声交谈着，大概对一个刚才还吊在妈妈胳膊上死也不肯往前迈步大叫“我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的女孩，现在居然能这么安静感到很诧异吧。几个人式样差不多的淑女装，还有拉直的韩式发型。
妈妈一直看着我和别人走进教室坐下才离开。完了，大局已定，我跑不掉了。我不胜悲哀地一头倒在课桌上。啊!小学生的课桌好矮哦。
把头埋进胳膊里，正在想要不要睡一觉来打发时间，门突然“吱咯”一声被打开了。真是，迟到了就不要来了嘛。
我只把眼睛从胳膊里抬起来，看了看刚进来的那个女孩子。她和我年纪差不多，但看起来和我、和淑女团都完全不一样。她穿着一件衬衫，一条牛仔裤，简简单单，站在那里，闪闪发光。
这个辅导班好像也不是那么无聊嘛，居然有这样的人来参加。
不只是我，大家的眼睛都像被吸住了似的，淑女团又开始嘀嘀咕咕了。女孩子走到教室后面，在空位上坐下来。她的一举一动非常自在，是的，自在。如果是我，上课迟到，还要贸然推开教室的门，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走到教室最后面的位置坐下，心里准会别扭得不行，真巴不得像土行孙一样在地下走。可是她却很自然，不像我只是脸上装酷，她是真的从心里感觉自在，即使众目睽睽之下，也仿佛独自一人。
人和人之间总还是有差距的啊。我叹了口气，渐渐沉入了睡乡。
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现在我正站在讲台上，对着天花板翻白眼。
外教漂亮的绿色眼睛正对我发出热情期盼的光，我有点受不了地扭过头，看到淑女团窃笑的样子。唉，倒霉。为什么这个辅导班不能像我们学校上课一样，老师在讲台前像催眠一样一直讲课呢?上课的外教太有活力了，每天一进教室就大声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课堂上讲英语笑话，属她笑得最大声，还常让我们到音乐教室去，由她弹琴教我们唱英语歌。拜托，又不是小学生了!结果害得我每次都睡不成。可能就是我那副睡不着又困得吊儿郎当的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吧，今天她居然叫我上台教大家唱一首英文歌。
“ABC song is ok!”她笑眯眯地看着我窘迫的样子。
字母歌?别开玩笑了。我一开口，下面就会笑翻的，我可不要那么矬啊。转了转眼珠，我想起来了。
麦兜之歌。
对，就是这个!我一高兴，张口就唱，刚从嘴里溜出一个音节，眼光触到最后排那个女孩微笑的目光，声音不知不觉小了下来，变成蚊子叫。
“What?Sing it louder。”外教和其他人一样，也没有听清楚。
我清清嗓子，算了，死就死吧。于是又喊了一遍歌词。
外教和大家的眼神仍然很迷茫。不会吧?我真的很想去撞墙。
“Oh，I know this song。”最后排的女孩――她叫乔丹――微笑着站起来，“Let's sing it together。”说着把我唱的歌词又唱了一遍，发音纯正，吐字清晰，调子也很准。于是大家都听出来了。外教兴奋地用钢琴为我们伴奏，所有人一起齐声歌唱，当然，里面也有我五音不全显得突兀的声音。
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iful
All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
All things wise and wonderful
The Lord God made them aIl……
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间小小的音乐教室，和那个令小小的麦兜感到心满意足的幼稚园很像。
之后我和乔丹就熟悉起来，并不是因为她帮了我哦，主要是因为我对她的名字笑得很大声，而她笑得比我
还欢。
我们常常躲在辅导班教室最后面的座位上，悄悄地小声谈话。我给她讲我以前看过的电视剧和漫画书，她听得很认真；她给我讲她的旅行经历，我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她那年和父母一起去威尼斯，正好碰上了威尼斯一年一度的狂欢节的事，我缠着她讲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城市真的是美呆了，狂欢节则是帅呆了。乔丹说，狂欢节的来源有很多种说法，她最喜欢的其中一种，据说在古代，全欧的贵族绅士都愿意到水城威尼斯去，因为它繁华热闹，有着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他们为了可以抛却所有加在贵族头衔上的束缚，无拘无束地享受，就纷纷戴上面具，换上另一张面孔，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尽情地投入到欢乐中。
“太奢侈了!太糜烂了!”我严肃地批评道。
“是啊。”乔丹笑笑，“不过，我喜欢那个戴上面具就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说法。不是为了享乐，而是让自己大胆地探险。戴上面具，人好像就不知不觉地抖掉了包袱，可以做他原来胆小不敢做的事，甚至可以做好他原来做不好的事呢。”
“是吗?可是我不相信我戴了面具唱歌就不会跑调。”我自言自语。
老实说，和乔丹交朋友，其实有点违背我“坚持平凡”的原则。乔丹并不平凡，一个十三岁就到过威尼斯旅游的人怎么平凡得起来?不过我知道那些经历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由它们组成的乔丹也是美好的。而美好的东西，都是有吸引力的。所以，我常常在听乔丹讲述她的经历时，忘乎所以地批评她的“奢侈”和“浪费”。乔丹只是好脾气地听着，于是我批评得更加心安理得。
我介绍乔丹看“麦兜的故事”，告诉她麦兜是一只高举“平凡”旗帜的小猪，有一个巴望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平凡”的妈妈麦太太。乔丹看了麦兜故事的电影版，笑得不得了。作为报答，她请我去她家看她收藏的动画片，都是些很好看很精致的外国动画。只是有时会冒出一些听不懂的对话和字幕，都由繁复的字母组成，似乎每个词的字母数量都是英文的好几倍，看得我眼累心累。好不容易看到英语动画片，看到上面熟悉的字幕，听到熟悉的发音，不管认不认识，听不听得懂，反正是亲切得多。
“这时候就觉得英语真好了吧?”乔丹总趁机调侃我。
“是啊是啊。”我只有答应着。
记忆中那个夏天，好像一直没有感觉炎热。早晨起来去上课，中午就在柳荫下的甬道上散步，晚上放学的时候，我走出教室，太阳已经收敛了它的热力，阵阵暖风吹在我身上，微笑着盘算妈妈晚饭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放眼四下望去，披裹着夕阳余辉的一切，确实是“All things brightand beautiful”啊。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辅导班的课程结束前，外教提议大家分成小组，自编自导自演一出英语剧。乔丹和我理所当然成为一组。我暗暗偷笑，正准备理直气壮地把写剧本的任务丢给这个经常进行境外旅行的家伙，结果乔丹对我灿烂一笑：“你来写剧本。”
“不要!你知道我英语奇烂无比。”我一口回绝。
乔丹温柔地笑着，坚决地摇头。
“可，可我写的烂台词你是绝对念不出口的，你肯定还要改。而我是最痛恨别人改我写的东西的。”我终于拽出了个借口。
“你放心，无论多烂我都会一个词一个词清清楚楚念出来的。这是作为朋友的忠诚。”乔丹的表情写着“其实我真是亏大了”。
“那样我多不好意思啊。”我咬牙切齿地说。
“不，是我自愿的，请给我这个机会吧。”乔丹一脸坚定。
憋在房间里写剧本，一晚接着一晚，每天都有宏伟的剧情计划产生，我说得眉飞色舞，乔丹听得聚精会神，但是全都宣告流产。
“明天下午就要汇报演出了啊。”乔丹刚开始还沉得住气，但也有一点忍不住了。
“我知道。可是灵感都不来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是午休时间，熬夜的我顶着两只熊猫眼，只想睡觉。
朦胧中我的头越垂越低，越垂越低，渐渐搁在了桌子上……就在我要睡着的一瞬间，周围的其他声音突然淡化，剩下一个，却无比清晰响亮：“All things bright and beautlful”。
是麦兜!
我立刻睁开眼睛，原来是坐在我前面的某个淑女团成员在哼歌。
我捅了捅她的后背，她转过头，不满地看着我。
我咧开嘴，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你唱得真好听。”
于是我花了一整个晚上改编“麦兜的故事”，把台词翻译成英语。麦太太给奥运主席写的信是用电子辞典一个词一个词地翻译成英文的。我自信做得比她好一点。
第二天拿写好的剧本去上课，我和乔丹嘀嘀咕咕了一节课，然后利用午休时间跑到柳荫的甬道排练。下午的上课铃刚打过，我和乔丹开始飞奔。
“快点快点!来不及了!”我一边跑一边大叫。
“这么晚才把剧本拿出来的是谁啊!”乔丹跑得很吃力。
“‘乔丹’不应该是飞人吗?”我抽空扭头对她喊。
“闭嘴!”
站在汇报演出的舞台上，我忘形地想象自己是一只拼命向前冲的不平凡的小猪，第一次众目睽睽之下那么放得开，在麦兜的世界里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口齿伶俐得不得了，什么怪模怪样的神态都做得出，我兴奋得双颊发红。
“Perfect!”外教的绿眼睛闪闪发光，率先鼓起掌。大家也一起鼓起掌来。淑女团也“啪啪啪”地拍得好用力。
“呆会儿我再纠正你的语法错误。”乔丹侧着头靠向我的耳朵，保持着微笑的口型，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怪不得她念某些句子时，脸上会出现尴尬的表情呢。
她未免太看重所谓“朋友的忠诚”了吧!
“What a funny story!”外教走上前来对我们说。
“我也这么想。它改编自一部动画片《麦兜的故事》，而动画片又改编自一个系列漫画。可惜里面有很多有趣的情节，限于形式不能在我们的英语剧里表现出来，搞笑的元素之一就是校长的山东口音。但是遗憾的是用英语无法表现中国方言的特征。您可以试着学习中文，这样就可以领略它的精髓了。”我余兴未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甩给外教一串中文。
外教的绿眼睛闪啊闪，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乔丹。当她看见我的嘴巴闭上并不打算再张开做任何解释时，她终于放弃了，转向乔丹，热切地望着她，叽里咕噜地对她说着一串串的话。乔丹只好苦笑不已，我对她扮个鬼脸，溜之大吉。
身后传来乔丹咬牙切齿的声音：“你给我记住!”
乔丹走出校门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你跑得倒快。”乔丹嘀咕了一句，然后就放弃了追究我的不义之举，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哗，居然是一个面具。全白的底色，唯一的点缀就是右边额角上有一条金箔材料的斜线。正是我喜欢的风格，简洁又不单调。
“来自威尼斯的。”乔丹的口气像在说广告词。
“谢谢。”
一颗星星露出了头，点缀着天幕，正是凉爽美好的夏夜。
乔丹温柔地笑，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的那样，“想做的事，任何时候都去做吧，如果觉得难，不妨想象正戴着面具，能做任何我们喜欢的事，能做好我们平时做不好的事情。”
我笑笑，拿起面具遮在脸前：“时刻都可以，戴上面具跳舞。”
是啊，享受美好的事物，再多都不算奢侈。即使平凡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