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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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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给姜归生劣质烟,他抽了;人家给姜归生劣酒,他一仰脖子就喝了;人家给姜归生活儿,他一咬牙也就干了。姜归生感觉自己活得像一只狗,狗晚上还睡在主人安排的窝里,姜归生却睡在脚手架搭建的床上,他感觉自己活得还不如一只狗!狗还可以发春,他却有家不可以回。

然而,明天姜归生却可以回家了。明天是八月二十五日,农历七月初二,离黄新安出事的时间刚好一个月了。昨天,方老板穿着干净的白衬衣,蹬着锃亮皮鞋,特意来工地找姜归生,他平日里可是个很高傲的人呀。坐辆黑得发亮的小车,从来都不屑和姜归生这些民工说话的,昨天他却找到姜归生说:“你是黄新安的老乡?”姜归生忙放下手中正在砌墙的砖刀,忙说是的,黄新安是他的同乡。

方老板说:“这样吧,你明天回家给他老爹捎个口信――他还有个老爹没死吧――问他17万块可不可以私了?如果不――老子也懒得和他们纠缠了。识相的话,让他在这上面按个手印,以后就清了。清了,懂么?”他递给姜归生一张纸。姜归生读过五年小学,识得这是一份协议书。

“好好回家歇两天吧,晚上搂着老婆过过瘾,记得要把那老头的思想工作做好!”他临走的时候,给姜归生做了个微笑,尽管姜归生知道这个微笑比老家村头老樟树上的那只黑乌鸦还难看,但是又有什么法呢?最起码姜归生可以回家了,整整七个月没有回家了,有什么比回家还好的事情呢?!

晚上的时候,姜归生睡的工棚里挤满了同村的老乡们。姜明良对姜归生说,他大叔,回家帮我照看一下孩子,不听话就给我打,让他们发狠念书,顺便给我到大田看看禾苗,看看长势如何。如果有虫害,让我那婆娘赶紧去买农药捕杀。

更强和姜归生说,叔,你和我爹娘说,要他们注意身体,不要担心我。我爹的风湿病严重,要他早上放牛的时候晚些出门,不要打露水……

智华对姜归生说,伯,请转告我娘,让她一定无论如何也要供妹妹读完初中,学费我会按时汇过去的,叮嘱我妹妹,让她发狠念书,不要学我……

姜归生把这些都记在心里,和这些老乡相比,今晚姜归生是幸福的!他们无疑也把他们的幸福全都寄托在姜归生的身上。姜归生明天就能够回家了,这不是梦……

姜归生的家在遥远的贵州,一个偏远穷困的大山沟里,祖祖辈辈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息繁衍,面朝黄土背朝天。姜归生身上流的是他们勤劳艰苦的血液,所不同的是,姜归生并没有选择和父辈那样,一辈子都守在土地上,姜归生二十二岁那年就背起了被盖蚊帐砖刀刷子吊锤和橡胶手套,和村里的年轻人去了南方城市揽泥水活干。

余水妹是个好姑娘,她和姜归生结婚时,连座像样的土坯房都没有,没钱盖不起瓦,只能盖些干稻草和杉树皮,遇到下雨天,一阵风就把草皮吹掉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姜归生的大儿子强强出生后,处境更加惨,下雨的夜里,屋漏成了水塘,被子铺盖全被淋湿了,可怜的娘崽挤在一把破青伞下,瑟瑟地躲着寒雨,这些都是邻居的二婶后来告诉姜归生的。余水妹是个任劳任怨的好女人,田间地里,都是个劳动的好把手。

姜归生和余水妹拼死拼活,日夜劳苦,终于盖了间半红砖半土砖的房子。也许是运气不好的缘故,烧了四次砖楼都没成功,不是砖老了颜色青黑就是太嫩,灰白灰白的,一捏就碎。姜归生的小儿明明出世,他比他哥哥足足小了七岁!

那时建房子,为节省工钱,姜归生很少请工,都是和余水妹在拼死拼活地苦干,她和泥浆姜归生砌墙。大儿子已经上学了,明明还小,没人照看,只能任他在地上爬来爬去。哭得实在喘不过气来了,余水妹就赶紧跑过去用堵住孩子的哭声。孩子累了,睡着了,余水妹又赶紧匆匆揽起了活儿……

那时几岁大的强强也最听话了,一放学回家就担当起照看弟弟的重任,还要负责给家里做晚饭。那时家里煮的是捞饭,孩子还没力气端起那重重的铁锅,于是水一开,就来叫爸爸帮忙倒米汤。农村的孩子早当家,几岁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了,换了现在城里的孩子,还躺在母亲怀里撒娇呢。

火车的隆隆声唤起了姜归生无穷的思绪,虽然是在异乡,可窗外的村庄、田野、庄稼、蔬菜、树林……对姜归生来说却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

车厢里此刻的人并不多,都是一些衣着光鲜的城里人,他们也许是去出差的,腰间的手机响个不停。姜归生知道他们一定在看自己,姜归生的穿着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这样的眼光姜归生已经太熟悉了,姜归生甚至不用抬头就能读懂他们眼神里所饱含的鄙夷和不屑,姜归生已经习惯了甚至麻木了。二十年来,姜归生去过好几个城市,所到之处,只要他们不驱赶他就谢天谢地了。

火车上的服务员推小车过来,问姜归生要不要啤酒和矿泉水,姜归生摇了摇头,姜归生说我不渴。其实那都是假的呀,这么热的天他就不渴么?姜归生是喝不起那几块钱呀!强强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这孩子成绩很不错,在班上总是数一数二的,他班主任都和姜归生打趣,说要姜归生准备好大学的学费。可是姜归生在城里看过那些大学的学费,那些都是天文数字呀,每年几万元就算把姜归生卖了也交不起呀!更何况家里种地也要开支,光每年的农药化肥就要两三千元,现在的粮食价格又低得吓人,辛辛苦苦一年,还入不敷出。这几年村里年轻力壮的人都出去打工了,田荒了许多,剩下的就是老弱病残,他们还在农村继续着几千年延续下来的生活方式。

姜归生想起了黄新安和智华他们,姜归生这当叔和伯的心痛呀!智华是上星期满十六岁的,还是个孩子,去年和姜归生一起出来的,初三都还没念完。他母亲身体不好,害胃病,要经常吃药,妹妹刚升初中,父亲是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工,一年到头挣的那几个血汗钱还不够家里开销。智华刚来的时候,怯生生的,见人就叫叔、伯,可现在呢?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个才十六岁的孩子了,学了那些农民工,说话三句不离脏,并且染上了烟瘾,抽那种两块钱一包的“芙蓉”,小小年纪牙齿就被熏黄了。这孩子干活倒是很勤快,脑子也活,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泥水匠了。

还有黄新安,这个更可怜的孩子,也是姜归生的堂侄,一出生就死了娘,有个姐姐,父亲含辛茹苦地把他们拉扯大。前年姐姐远嫁到一个更加偏远的穷山坳里去了,听说丈夫也没怜悯心,脾气暴躁,经常打她,有次甚至把她推进水塘差点淹死她。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娘家也穷,只能怨八字不好啊……

黄新安是姜归生亲自带出去的,他小学毕业后就因为家穷辍学了,其实那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看他那宽阔的前额就知道了。前年的时候,他爹找姜归生,让姜归生把黄新安也带出去,混门泥水活的手艺来。当时姜归生点头答应了,可现在回想起来,是姜归生害了他呀!如果不是姜归生带他出去,怎会有这样的惨事发生呢?他爹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十九岁孩子的身上,去年托媒人在邻村找到了一位姑娘,已经下了彩礼了,本打算年底成亲的,可现在……姜归生该如何向黄新安爹交代呢?

快要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落日西沉了,一轮巨日斜卧在远方的青山上,像一个喝醉了的高血压病人,摇摇欲坠,村口的阡陌上长满了狗尾草,用手一拔草径就出来了,手上沾满了草籽。一两只急于回家的麻雀掠起尾巴向西闪去,几只青蛙从路边的水田里爬了上来,听到脚步声又扑通扑通地跳进水田里去了,把小脑袋装进浮萍里,许久都不肯出来。水稻长势很好,绿油油的一片,清风徐来,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绿浪。有些地方已经起卷叶虫了,姜归生剥开一片禾叶,发现里面的虫子已经产卵了。

路过村代销店的时候,村民都驻足向姜归生打着招呼,他们不停地向姜归生询问着男人或者孩子在外面的情况。姜归生不厌其烦地回答着他们,但是姜归生没把黄新安出事的情况告诉他们。黄新安出事已经一个月了,到现在家里还是没一个人知道的。那是黄新安的意思,他不让姜归生告诉家里人,免得他们担心。

回去的时候,姜归生到罗屠户那里称了一斤半五花肉,在代销店里称了两斤青苹果。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地暗了下来,朦朦胧胧的月光正从屋后的那片松树林间爬起,壁虎的叫声在田间响起。

余水妹正就着月光在台阶上剁猪草,没舍得拉电灯。九岁的小儿明明正坐在灶前生火做饭,明亮的火光映红了他的小脸颊;小黑狗见到姜归生,朝姜归生吠了起来,显然它已经不认识主人了。余水妹转过脸,刀差点砍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去。她撩了撩垂下额前的长发,怔怔地看着姜归生:“怎么……现在……回家了?”

明明缩在门角里,朝姜归生怯怯地叫了声爹,他不敢正视姜归生,只有姜归生在和余水妹说话的时候,他才敢小心翼翼地用眼光偷偷地扫视爸爸几眼。姜归生心里一阵酸,向前抱了抱孩子,孩子一年都没见过姜归生几次,已经对爸爸陌生了。

姜归生把肉和苹果拿出来,递给孩子一个苹果。孩子把手缩在背后,不敢接。余水妹说:“我的孩呀,那是你爹呀!你亲爹呀!”姜归生拉过孩子:“来,爹给宝宝洗苹果去,乖……”

姜归生问孩子们的学习成绩情况。余水妹说,强强有可能考上大学,老师的评价非常高,把他定为考大学的对象了;明明在读小学三年级,也很听话,只是有点不爱说话,成绩也很好。

孩子睡得早,姜归生帮余水妹喂完猪,余水妹洗着那堆衣服,之后姜归生抱着余水妹就上床了。余水妹象征性地推了他两下,看你猴急的。姜归生说我想你呀。余水妹说,就现在想呀,那以前想不想呢?姜归生说,我夜里都想你呀,想得要疯。她说,那我不在你身边,你又怎么办呀?姜归生说想急了就自己解决。姜归生问她,她说我才没你们那样下流呢,我想你了就去剁干猪草,一把一把的干红薯藤,一直往死里剁,直到心里平静了才睡。

她问姜归生在外面找过没有,姜归生摇了摇头,说实话,有些年轻的民工耐不住就去那些地方,结果染上病了,又没钱去治,弄得自己苦不堪言,毁了一生。姜归生扳过余水妹的身子,脱掉她的衣裤,摸着她那结实的,她在床上疯狂地回应着……

完事后,她问姜归生:“怎么会这段时间回家呢?结了多少钱的工资?”

姜归生说:“还没结完,就带了三千元回家,过两天还得回城――黄新安出事了……”

“黄新安出事了!?”

姜归生悄悄地对她说:“黄新安工伤了,被钢筋敲了一下,伤了坐骨神经,现在已经瘫了……”

“我的天,孩子才十九啊……以后怎么办……”女人一时泪水模糊。

“能有什么办法呢?躺在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现在总算稳定下来了。我们去看过几次,脸白得像纸,一丝血色都没有,包工头早就不耐烦了,要和他尽快私了……”

“老板让姜归生回来和他爹商量,17万块私了……以后就再也不管了……”

“黄新安现在怎样?”

“他不让我们告诉家里,见了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真造孽呀,他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早上,姜归生起得很早,地穿好衣服,余水妹也醒了,姜归生说我去看看田间的禾苗。

清晨的太阳还未出来,浓白浓白的大雾笼罩着大山,小麻雀已经开始觅食了,路边的芨芨草和解放草上沾满了露水,姜归生挽了挽裤脚。满叔已经在路边放牛,大黄牛正打着尾巴悠然地嚼着露水草。满叔端着锅旱烟蹲在大青石上,见姜归生来了脸上笑成了朵:“什么时候到的家呀?”

“昨晚刚到的家,更强让我捎信哩,让你不要太早出门打露水,说你风湿病重。”

“呵呵,我好得很呢!更强在外面还好吗?”

“更强就像头牛犊,健壮健壮的,您就不要担心好了。”

“好就好,在外就是得图个平安,晚上来我家喝酒,叔给你准备好醇厚的老米烧!”

“好呐!”

农村的人命贱,在城里做事,如遇天灾人祸,就如死了一只蚂蚁一样。这些年来,和姜归生一起出去做事的,出去时都是生龙活虎的汉子,可真正回来了的呢?二壮是村里少有的彪悍汉子,虎背熊腰,又值壮年,挑个两百来斤的担子脚下生风。可去年在城里干活时,一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再也没有回来。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尽管他是如此强壮的人,可那有什么用呢?

黄新安家就住村头,在那棵大杨梅树下。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小木房子,年代已久,木屋已向西倾斜,打了两个桩,苦苦地在支撑着,像个驼背的老人。木屋门口有口小水塘,上面漂满了浮萍,几只小鸡正在塘沿边上刨食。姜归生踽踽地走着,该怎样开口呢?姜归生怎忍心把这残忍的消息告诉这个可怜的老头呢?命运是这样的不公平,这样残忍,老人是村里少有的老好人,四五月杨梅熟了的时候,总不忘了给村里人送上尝尝鲜。老婆死得早,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既当爹又当妈,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好不容易去年有人做媒,给黄新安介绍了一位邻村的姑娘,双方都见面了,都很满意,彩礼都下了,就差年底结婚了,可现在黄新安这个样子,她……

黄新安爹看见姜归生来了,忙招呼着给姜归生端茶。

“黄新安还好吗?听说你昨晚回来的?”

其实那天,姜归生和黄新安正在一个组。姜归生在三楼砌墙,他和智华、更强他们在底下抬预制板。那天天气热得要命,姜归生戴着橘黄色的安全帽,整个头都快发酵了。中午快要下工的时候,姜归生站在脚手架上提一桶水泥浆,正准备尽快弄完就下工吃饭去,姜归生看到黄新安和智华在下面抬了块预制板准备放进吊车里去。他们刚抬到吊车的时候,隔他们很近的另外一台吊车却出事了!可能是违规操作,把钢丝绞断了!吊车一下子就倾斜了,里面的整车八号螺纹钢就像下雨一样倾泻了下来!当时黄新安走在后面,最先发觉,姜归生看见他用力地推了智华一把,自己却被钢筋重重地砸中了下半身。大家七手八脚地赶紧把他拉了出来,他的腰处血如泉涌,已经失去知觉了……

整个讲述的过程,姜归生都没有抬头,他不敢去望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地上一群蚂蚁正在搬家,它们浩浩荡荡,举家重迁,不知道去一个什么遥远的地方。

老人静静地听完姜归生的讲述,他一句话也没说,脸上平静得就像一摊绝望的死水。姜归生告诉他黄新安现在的情况还算较稳定,只需好好调养就可以。姜归生把老板交给的协议书拿了出来,老人接到手看了看,嘴上喃喃自语,就当没生……就当没生过……

姜归生说这是17万元,同意的话就按个手印……

老人抬了抬僵硬的头,缓缓地说,17万……孩子……

第三天早晨,天还未亮的时候,姜归生就要动身返城了。余水妹给姜归生口袋里装满了花生、鸡蛋。明明也懂事地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他的眼睛装满了依依不舍,姜归生蹲下来告诉他: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在农村,不管你怎样,只有读书,才是你步入城市的惟一出路!不要学我,城市再漂亮,都不属于我们的……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姜归生看见他眼睛里含满了泪水,他多么舍不得姜归生走啊,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在农村,如果不出去,哪来的钱生活呢?哪来的钱供孩子念书呢?

昨天夜里,黄新安的爹巍颤颤地来到了姜归生家。老人一夜好像老了二十岁,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像片风中的枯叶,在晚风中颤抖。他把“合同”递给了姜归生,颤颤地说:我同意……我都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不下的呢……你转告黄新安,要他好好地活下去,不管怎样,天都不会塌下来……

老人说得很悲凉,余水妹听了眼睛也红了。老人顿了顿,余水妹和你都是好人,好人自会有好报的……

姜归生留老人一起吃晚饭,但被他拒绝了。他说:“我也该回家了,我累了……”

余水妹和孩子一直送姜归生过了清江的三拱桥,看姜归生上了汽车。余水妹问姜归生下次什么时候回家,姜归生没有告诉她,姜归生也不知道,也许过年就回家,也许要明年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了。

坐两个小时的汽车,然后再到县城里坐一天一夜的火车,下车姜归生就可以回“城”了,又可以回到姜归生熟悉的地方。

远处浓雾氤氲的山岗上,放牛的老人坐在块大岩石上唱道:

伢子出清江兮

路漫漫

走多少路兮

水迢迢……

流多少汗兮

汗如雨

望故乡兮

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