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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欧阳觉悟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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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年前,我在湘潭市四中读到初中三年级时,教语文的老师忽然换了,是外校调来的,叫欧阳觉悟

这名字叫人觉得挺神,也让人充满了好奇,因为写《醉翁亭记》的那位老先生叫欧阳修。我读这篇文章时,印象最深的就是欧阳修很爱喝酒,整天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这位欧阳觉悟老师是不是醉翁的后裔?是不是也爱喝酒?或者也喜欢写诗?有没有一把花白的胡子?

第一次和他见面。是在一个秋雨潇潇的早晨。

这天,第一节课是语文。

往常预备铃响了,教室里依然一片乱哄哄,这回却很意外,安静得像是一泓不动声色的湖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教室的门口,严严实实地布下张网。

窗外的雨声响得很急很密,斜曳的雨点击打在玻璃窗上,叮叮当当,如鸣佩环。

上课铃响过一阵后,他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了。

高高瘦瘦的个子,背稍稍有点弯,脸相清癯,但刮得很干净,年纪在半百上下。只是他没有一把飘在胸前的胡子,让我们觉得很遗憾。

我们的教室在三楼,他是撑着一把木弯柄的大黑布伞,伞沿滴着水。他小心地收好伞。把伞柄挂在讲台边上,很慈祥地看了我们一阵。这使我们觉得好笑,伞怎么到这时候才收呢,走廊上又没有雨。

他的半边身子全淋湿了,头发上也有水滴。他的头发是往后掠的,额角突得很高,颧骨也突得很高。

谁忍不住笑了一声,大家仿佛被感染了,一齐笑了起来。他也微微一笑,用手在下巴上捋了捋,那里其实没有一根胡子,只有一块闪光的青色。我们又笑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说:“因学校没有房子,我家借住在学校后门边的一座农舍里,旁边有一个荷塘。在塘边走过时,想起欧阳公――就是宋朝的大文豪欧阳修,他写过一首词,里面有一句‘雨声滴碎荷声’,实在是写得妙,便听了一阵。所以来迟了一会儿。下了课,你们有兴趣也去听听,真是韵味深长。”

他满脸的虔诚,很坦率地说出迟到的原因。一点也不怕我们小看他。我们感到欧阳老师很亲切。

下课铃响了,我们真的跑到那荷塘边,想听一听“雨声滴碎荷声”的妙处,我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终究没有领会到那种说不清的东西。但那空的雨色、碧澄澄的荷色,一直泻入了我们的心底。

他的语文课确实教得不同一般,虽然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湘潭口音,但他善于创造出一种教学的氛围,让我们身临其境,忘记一切。他讲《孔乙己》,说到孔乙己把茴香豆分给几个孩子吃,孩子吃了,仍然把眼睛盯在那个盛豆子的小碟子上,孔乙己忙伸开五指,罩住碟子,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时,欧阳老师便叉开五指,使劲罩在扁扁的铁皮粉笔盒上,眼睛盯着手指,一边摇着头,一边很亲切地说着这些话。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手背上凸起蚯蚓般的筋络,是青紫色的;手指枯涩而瘦长,仿佛刹那间会“嘣”地折断,就无端地生发出对孔乙己,不,是对欧阳觉悟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同情。

他借居在一座土墙茅顶的农舍里,两间卧室,一个厨房,家里一共七口人,没有工作的师母,另外五个还在读书的孩子。屋里没有什么摆设,倒有一张老式的书桌和一个大书柜。书柜里放着许多古典文学作品。

但他很快活。常在下午自由活动的时间里。把我们几个语文成绩好的学生,叫到他家里,给每人沏上一杯茶,让我们坐在他身边,随手从书柜里取出一本唐诗或是宋词的集子,翻开来,很有韵味地吟哦,脑袋得意地划着圆弧,然后再逐字逐句地讲解。

正讲着,师母走过来说:“晚餐吃白菜好不好?”

他手轻轻一挥:“可以,可以。”

我们的心有些酸,这么一个有学问的老师,就吃白菜?

欧阳老师大约感到了什么,忙说:“白菜是好东西,《本草纲目》上说它可以入药,古人说它味虽淡,却让人百吃不厌,所谓‘大味若淡’,一点也不假。”

我们似懂非懂,却很认真地点着头。

欧阳老师很喜欢写诗,历年所写的篇什,工工整整地抄在一本厚厚的册子上。

有一回,他念了一首小诗给我们听:“儿衣儿食长儿年,母望儿成欲眼穿。辛苦莫忘晨夜读,学钱多是织麻钱。”

念完了,就讲了一个故事,作为这首诗的注释。

好多年前,欧阳老师在县中学教语文,班上有一个穷学生,父亲早已亡故,靠母亲日夜纺线织麻维持生计。可这个学生读书一点也不用功,成绩很差。欧阳老师便把他叫到自己家里,作了这首诗,用毛笔抄好送给他,一句一句地吟诵,一句一词地解说。那学生仿佛被“点”醒了,痛哭了一场,从此发愤读书,上了大学。毕业后进入一个军工研究所,成了一个颇有成果的设计师。有一次,那学生出差到湘潭,乘了一辆部队派的吉普车来看望欧阳老师。他让车停在校门外,步行穿过校园,一直走到欧阳老师的办公桌前,立正,行军礼。

欧阳老师愕然地望着面前这个军人,茫然不知所措。他教过的学生太多了,怎么也记不清他是谁。

军人递上了那张诗笺。

欧阳老师很平静地讲完这段故事,并不激动。他指着第一句诗说:“这前面的两个‘儿’字,是名词动用,翻译出来是‘给儿衣穿给儿饭吃是为了儿更快地长大……”

我突然觉得胸口发热,脑门子上竟冒出一层汗来。这诗仿佛是为我们写的。

我记起了很会喝酒的欧阳修,诗人是应该喝酒的。有一次,我问欧阳老师会不会喝酒,他嗫嚅了一阵,说:“会喝。后来戒了。”

初中毕业后,我到相邻的一个城市去当了名工人,居然在业余搞起文学创作来,先作诗,后写小说,细细想来,大概与欧阳老师的熏陶有着某种关系。

有一天,我回湘潭去探望父母,恰好在街上碰到几个初中时的同学,便相约晚上去拜谒欧阳老师。他又调到另一所中学教语文去了,家境也好了,有两个孩子都参加了工作。

他现在住在城东的郊外。

这是一座很旧的宿舍楼。穿过拥挤的摆满炉灶的过道,我们敲开了他家的门。他的模样似乎一点也没有变,头发依旧向后掠着,只是青黑中见出秋霜。

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说他仍在教初中的语文,还说看过我的诗,不过他不懂新诗,他仍然写旧体诗,写得很勤。

谈诗之间,欧阳老师突然高喊他的夫人:“快快备酒,我遇了知音了!”

他的酒量果然不错,一连灌了五六杯,稍有点醉意。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欧阳修。

告别欧阳老师,走出门外,秋月正悬挂在中天,洒下一地清辉。路两旁是密密的瓜棚,瓜叶嵌着闪亮的银边,瓜棚下则是一片黝黑。

我想。欧阳老师生活一定好些了,开了酒戒,有酒催诗,该是他一大乐事。

前年,八旬高龄的欧阳老师因病逝世。他的大女婿,也是一位作家,将欧阳老师此生留下的诗词手稿,编辑出版,并赠我一册。这些诗多为遣兴吟哦之作,尤以教书生涯和读书心得较多,有独立的见解、坦荡的情怀,不人云亦云,而且艺术性很高。每每读之,令我感慨万千。

欧阳老师,我永远怀念您!

作者简介:

聂鑫森,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等四十余部。曾获“文学奖”“金盾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及其他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