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宝宝为弥合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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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造化的捉弄,在黑暗中询问曙光的来时,那都是我们的本能。
2009年12月12日,不到9点,擂鼓镇羌山红饭店的伙计便忙碌起来,中午有一桌大席。这一天,是韩子傲满月的日子。
40天前,绵阳市妇幼保健院,小家伙的出生牵动了韩家所有人的心。韩豪站在产房门外,跟父亲一样紧张。这一刻,他不由得想起妹妹,“韩冰傲。冰雪的冰,和弟弟只差一个字。”
妹妹在地震中去世了。噩耗曾令他连续5天不眠不休,用救援工作麻痹自己。他是远近闻名的志愿者,没人比他更懂得失去的滋味,也没有人比他更想要弥补和珍惜。弟弟,给了他被废墟掩埋的亲情一个重生的机会。
而重生,不从容。对韩家所有人来说,新生命的到来,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天堂的冬天冷不冷
2010年元旦特别冷。妹妹最怕冷。兄妹俩还很小的时候,父母因为农忙常不在家,韩豪就拖着妹妹的手在寒冷的冬天上学。她经常走一路,哭一路。
2008年5月8日,刚从青城山旅行归来的韩豪决定回家一趟。3个月没有踏进家门,街道也变得无比亲切。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妹妹的电话,“哥,你回来啦?”
“咦,你咋晓得喃。”原来是路上碰到妹妹的同学走漏了消息。
一会儿,妹妹突然说:“那个,哥,你帮我拿点东西来吧。”
“行,什么,你说。”
“帮我拿一件衣服,还有,一把伞……”妹妹的要求简单得可笑。
真是个小丫头。他挂了电话对母亲说,这么大了还是不长记性。
母亲在围裙上揩了揩淘过米的手,“你娃才是个瓜(傻)的,你妹是想你了嘛,想你去看她嘛。”
对啊。妹妹住校,差什么衣服和伞呢。心像被一双小手推了一把,他走到超市,买了一大堆妹妹爱吃的零食。“其实我很少给她买零食的,”韩豪回忆说:“零食吃了不好。但那次,不晓得为啥子,一下就买了很多。”
到北川中学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全班都在上晚自习。
“韩冰傲,有人找你!”
全班眼睛齐刷刷地盯向坐在第三排的妹妹。她低着头,红着脸走了出来。
那,你的东西。韩豪说完转过身去,朝校门的方向走。
――哥!妹妹在后面喊。
“啥事?”
――你啥时候走。
“明天。”
韩豪不是想走,但公司打来几次电话。节后做广告的特别多,他必须回成都。
妹妹一定很失望吧。他后来每次回忆,都忍不住地想,妹妹的小脸一定巴巴贴在窗上。那个位子靠窗。
也许不是。也许还没来得及,因为他几乎用跑的,妹妹还没坐回位子,他就消失了吧?
四天后,地震带来了妹妹失踪的消息。然后,又是一个冬天。不知道天堂的冬天冷不冷,那里的人们有没有太阳。
再生一个?再生一个!
妹妹死后,家人似走进无尽黑暗。
父亲隔三差五喝酒。从前他酒量尚可,可地震后一喝就醉,醉了便趴到床上哭。声音轻易就穿透薄薄的板房,擂鼓镇板房区建新一区无人不晓老韩失去了心爱的女儿。
母亲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她成了全家的支柱,洗衣、做饭、洗碗、照顾重伤的奶奶,韩豪不止一次看到她躲在灶边抹泪。
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韩豪脑中。他挑了一个大家都比较“平静”的时间:地震3个月后、确定妹妹死亡两个星期。
板房内很空,家具、电器毁于一旦,吃过晚饭,全家人的娱乐就是聊天。
“要不,”韩豪玩笑般地说:“你们再生一个?”
父母相视一惊,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母亲似有隐衷地说:“万一生个弟弟怎么办?”
“扔了呗。”韩豪说。大家都笑了。
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捅了个大娄子。高龄产妇,大出血,早产,新生儿畸形……当韩豪上网搜索42岁的母亲此时再育的风险性时,才后悔自己的冲动,“别生了,别生了!”
来不及了。父母真的开始为生孩子做准备,他们甚至为他租了一个单间,让他搬到“隔壁的隔壁”。
那是2009年1月的一个下午。母亲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完整一句话,父亲抢过话头,“你妈又有了!”
噗――韩豪都气笑了。
好像就在一夜之间,母亲的肚子特别了许多。他想起母亲生妹妹的光景,那年,他才6岁。放学回家一进门就发现屋里站了好多亲戚,里屋紧闭,玻璃窗户蒙了一层布。他端了板凳站上去,拼命想从布缝往里看……
这一次,他真的有了一个协助妈妈生孩子的机会。
家里要添丁,并且是一个新生儿,父亲肩膀上的担子更沉了。他丢下做了二十多年的建筑工作,转销中药材,“那个来钱比较快,也更稳定。”但却要常常在深山老林跑,跟药农和药地打交道,有时三五天,有时十天半月才回来一回。2009年9月的一天,他嘱咐自己已经23岁的儿子:“豪豪,我到绵阳谈点事。好好照顾妈妈。”韩豪点点头。
那一刻,他一下子觉得自己长大了好多。
黑暗中的本能
红酒摆在用纸箱代替的“置物柜”里。那是父亲同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韩豪点起一根烟,想起2007年生日。那时,21岁的他进入成都那家广告公司才一年,不敢请假。10月底的一天,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父亲的号码。
“猜猜我是谁。”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
“小鬼,晓得是你。”
“嘿嘿,哥,祝你生日快乐。”
“嗯。”他心里乐开了花。
2009年的生日却如此寂寞,寂寞得生日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礼物还端端地留在箱子里,似乎在等待某个值得庆贺的理由。
他爬起来,看到时钟已过零点――又一个不眠之夜。妹妹走后他就常常失眠,已经不记得多少个晚上睁着眼睛到白天,又有多少个晚上,妹妹走进梦里,又走出去。
他打开酒,一个人慢慢品。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门外传来痛苦的,“豪豪,我这里没对。”是母亲。凌晨一点半,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他几乎是冲出板房,马上打电话联络了一个有车的亲戚。然后叫上隔壁的徐阿姨,还有住在对面的表姐,一道赶往绵阳市妇幼保健院。
母亲的羊水破了。幸好韩豪在网上查过,不致惊慌。从擂鼓到绵阳一般40分钟左右就能到,而那趟旅途,却揪心得漫长,“车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很紧张。”
到了医院门口,一行人和从绵阳市郊赶来的父亲恰巧碰在一起。护士说先检查,于是大家簇拥着孕妇来到位于二楼的B超室。在那里,韩豪第一次把听诊器挂到耳朵上,听到了强有力的胎心。
酒劲还没完全散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有点相信命运。
时钟滴滴答答地转,几小时像几年。产房门终于开了。护士抱来一个毛茸茸的“包裹”。韩豪掀开一角,啊,真是一个弟弟。心中掠过一丝丝失望,但即刻被婴儿粉嫩的模样给融化了,“那么小的一坨生命,那么小的手和脚……眼睛都没张开。好乖啊。”
命运曾经很残忍。它夺去无辜生命,带走像妹妹一样懂事乖巧的孩子。但命运又捉摸不定……在万千生灵顷刻间消失的一刻,路边都有牵着妈妈的手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阳光的意义
弟弟长得很秀气。小而乖巧的鼻子,细长的眼睛,看上去“特别有妹妹的样子”。韩豪一边说,一边摇着襁褓中幼儿,双腿微微颤动。弟弟出生已经一个多月,父亲不在时,韩豪就变成父亲。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帮弟弟喂奶、把尿。他也是母亲。
但他,终究还是哥哥。有一次,弟弟不知怎么的,一直哭,给他喂牛奶也不要。韩豪急得满头大汗,母亲去山上包的橄榄地帮忙去了,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怎么办?
他给弟弟讲故事,讲大灰狼的故事,讲喜羊羊的故事,告诉弟弟他还有一个姐姐,告诉他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这么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韩豪抱得手臂发麻了,讲得唾沫也干了,弟弟的小脸上还是挂着泪。
“你这孩子,你弟弟拉屎了!”多亏了徐阿姨,才把韩豪从这“惨状”中拯救出来。
他越来越感到,不只是父亲,他肩上的担子,也重了。他要学习的东西,更多了。
父亲怕给儿子增加负担,说:“娃娃的费用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咋个挣钱,读哪个学校啊,我都想好了。”
韩豪抢过父亲的烟,猛吸一口:“20年后,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你们都六十多岁了。怎么为人,怎么处世,还不是我这个大哥管啊。”
也许韩豪并未真正长大,但他有他的安排。哥哥般的,也许像是另一个不同的父亲。
2010年初,擂鼓镇到处都有了节日气象。很多家庭渐渐走出阴霾。由于国家政策对地震中丧失子女家庭再育实行生产费用减免,许多母亲都选择了再生一个。对这些家庭来说,这是艰难的决定。新生的北川宝宝们,承担着弥合家庭的重任来到世上,韩子傲是他们中的缩影。
韩豪说,这是宿命――就像他QQ空间的名字。
生死本来是无常的。生命的定制仁慈又冷淡,造物主收集欢笑,也收集眼泪。但自从有了人,生死就变得有了意义。这命运锁链的截断和相接,也就有了感情。只因其中爱过、用力生活过的人们。
韩子傲长奶癣了。肉肉的小脸上飞起一块块的皮屑,看得哥哥韩豪很心疼。不过,他说,再过些日子,弟弟就能学会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