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戒律之间的矛盾与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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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色・戒》赚足了观众的眼球，也将李安推到了风口浪尖。李安对“色相”意料之外而又情感之中的视觉化呈现，以及“色相”与“戒止”之间的撕扯挣扎与博弈，都让人眼前一亮。其实，李安所有电影的主题都可以说是“色戒”，《推手》、《喜宴》、《饮食男女》、《卧虎藏龙》等东方片如此，《理智与情感》、《冰风暴》、《断背山》几部西方片也毫无例外，虽然它们属于不同类型风格的电影：家庭片、爱情片、武侠片……但是主题却一脉相承，讲的都是身处困境的人在欲望与戒律、感性和理性之间的矛盾与平衡，强调一种禁锢与挣脱，这种禁锢有外部力量施加的枷锁，也有自己给自己设置的绳套。
与后来接连获国际大奖的电影相比，这个主题在李安上世纪90年代拍摄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中表现得更加明显而直接，可以让人明确地感受到几种力量互相牵引拉扯的张力；而后期电影中，这个主题更多地内化为一种隐喻暗藏在某个镜头、某句台词或者某段情节之中，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色彩更加浓厚。
《饮食男女》：食色本性在压抑后的回归与释放
《饮食男女》可以说是李安早期电影中的经典招牌之作，这部电影不以东西文化冲突为主要矛盾，而是讲述一个人的食色本性在压抑后的回归与释放的故事，在文化传承过程中，种种内隐的矛盾和冲突构成了平静、单调生活表层下的潜流，这股潜流跃跃欲试，直至最终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饮食男女》大概是东方电影中少见的揭示双重人格并使人物潜意识暴露的影片，它以驾轻就熟的方式向我们揭示了以“饮食男女”或“宗教”为表象的几种不同的人格面具，在轻快的节奏和情节进展中，这些人格面具纷纷脱落，原始的食色本能支配了人物的行动，或突兀、或残酷，人物深藏的受压抑的内在心理在长期的禁锢之下瞬间爆发出来，并得到了暂时解脱。
影片从一组朱爸准备晚餐的快速剪接的蒙太奇镜头开始，从朱爸熟稔的动作和镜头扫过的他那一排荣誉证书和合影中就能明白，朱爸是个一辈子和饮食打交道的名厨。他做的是“饮食”，说的是“饮食”，似乎他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一间大厨房中展开：他在家中和酒店的大厨房中游刃有余、井井有条，一切和谐得近乎冷漠，饮食只是成了一道仪式化的景观，正像他已经丧失了味觉尝不出菜的咸淡一样，生活也了无滋味。
《饮食男女》中充斥着一地鸡毛的琐碎小事，经常会有七拐八转的街道胡同的镜头，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无序感，正是在这种无序的动荡中，人的原始本能才会变得足够猛烈，试图打破禁锢求得解脱，势必会产生激烈的矛盾，反映在影片人物身上。而李安的特质在于他有一种平衡矛盾冲突的能力，他会适时地让矛盾消解达到平衡，留给观众深深的余韵。国外一篇评论曾经谈到《饮食男女》时说：“当看完这样的电影走出影院，连冬天的阳光都是温暖的。”①正是李安的这种收敛感暗合了简・奥斯汀作品的气质，使他成为《理智与情感》导演的不二人选。
《理智与情感》：隐忍与放肆之间的平衡
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1795年用笔讲过的故事，两百年后被李安在银幕上重新演绎了一番，它沿袭了原小说的主题，对生活中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作了探讨。在封建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背景下，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孩都萌生出了爱情的种子，姐姐压抑自我的情感，克制地等待爱情；妹妹放纵自我的情感，却为情所困，两人的性格代表着两种极端，在追求爱情的道路上也是坎坎坷坷，但是最终两人找到了情感与理智之间的平衡点，都找到了幸福的归宿。这个结局完美得有些理想化，李安在这部影片中表达了爱的隐忍与放肆、取舍与背叛，更表达了人的诺言与尊严、爱与宿命。
影片中姐姐艾琳娜的表情多是凝而不发的平静，而妹妹玛丽安泽的表情多是夸张饱满的张扬。影片通过两姐妹来寻找理智与感性二元对立世界的平衡点，艾琳娜的冷静克制和玛丽安的热情奔放代表着两种情感表达和处世之道，相互对照而制衡。后来李安又将这种对立世界交给了《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人性中同样卧虎藏龙
欲望与戒律之间的矛盾在《卧虎藏龙》里变成了李慕白、俞秀莲与玉蛟龙、罗小虎的对立，前者隐忍、克制与理性，后者年轻、张扬与不羁。而俞秀莲和玉蛟龙就是《理智与情感》中两姐妹的中国升级版本。
影片一开头就是“雄远镖局”齐整的院子，人在高耸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十分渺小，而结尾则是我们同样熟悉的山林云海，这种意象对比本身就是一种入世与出世、秩序与自由、戒律与欲望的写照。影片中有好几场打斗的场面堪称经典，李安的成功之处在于它能够把潜藏在刀光剑影的心诀呈现出来，把外在于影片的、动作性的“叙事本文”与内在于影片的、精神性的“心理本文”进行同步剪辑，将它们在打斗的世界里交相辉映。②李慕白和玉蛟龙的打斗，一个心中有剑，一个手中有剑，多是李慕白用最高的心道调教顽劣的玉蛟龙；而俞秀莲和玉蛟龙的打斗，多是在争夺拉扯，这又是李慕白内心矛盾的象征。整个影片在讲述盗剑、寻剑、夺剑故事的同时，又在讲述一个修心、爱心、伤心的故事，从对白台词中读到的不只是剑道，更重要的还有心学。
继《卧虎藏龙》之后，李安又相继推出了两部力作《断背山》和《色・戒》，这两部作品无疑也都沿袭了“禁锢与挣脱”的主题。关于《断背山》，就像李安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断背山”，那是对纯净、恣意、自由生活的眷恋和缅怀，而这种托物寄情的手法也让两个男人的情感跨越世俗。而《色・戒》，更是一场“本我”与“自我”的博弈，最终是“本我”一路裹挟着“自我”走向毁灭。王佳芝太高估自己的勇敢，或者说她足够聪明伶俐却又心无城府，对自己以及更广义的人性也没有清醒的认知和深刻的洞察，她不知道太多的不可预料会将她埋葬，她在给易先生下套的同时也将自己陷了进去，在与爱情、男人与女人、汉奸与刺客的三重博弈中，她输了自己也就输了全部。但是儒雅如李安，他的电影里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不是惨烈的，而是张弛有度，犹如《推手》里的太极拳，收放自如。同张爱玲的小说相比，李安减弱了王佳芝爱的浓度，将一个绝望的故事变成了凄美的悲剧，人性的挣扎与斗争的力度却丝毫不减。
从对李安的几部代表性影片的梳理与分析过程中可以发现，欲望与戒律之间的矛盾与平衡这一主题在李安的电影中螺旋式地轮回着，正是这种平衡与矛盾间的张力，构成了李安本人与李安电影的独特意味。
李安本身就是“色戒”
李安本身就是“色戒”的统一体，电影是色相，而李安自己的生活反倒传统保守、中规中矩，他在电影中泼洒想象，生活中则努力做他父亲标准中的儿子、丈夫、父亲，《饮食男女》中朱师傅的扮演者郎雄可以说是李安心目中理想父亲的原型，2002年郎雄病逝后，长途电话那头李安泣不成声。后来他不无伤心地说：郎叔走了，对我个人来说，是一个时代的消失。③他对父亲的复杂感情也是他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其实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直是被儒释道几种力量牵引，而作为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台湾文化和美国文化三重影响的台湾第二代外省人、留美华人，李安更能够摆脱束缚以自己独特的视角来审视东西方文化，所以他游走在几种文化中，把东方电影中的和谐与西方电影中的矛盾圆润地融合起来，他借助西方电影的技巧，用一种温和隐约式的批判来表达自己对自由的追求，对所谓的“正义”、“崇高”等宏观概念的怀疑，这也契合了当前社会快速变革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心理状态，所以，他的电影让观众觉得具有浓郁的现代感和生活感，给他掌声的也不只是学院派的影评专家、奥斯卡评委，更多的是来自知识分子、普通大众。
李安自述说没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的局面，他还认为自己个性比较内向害羞，并说自己的命盘显示只是居家男人的格局，从来不曾想过会过这样的生活。④但是正是他这种温润谦逊、从容不迫的特质，深厚的文化积淀加上他出众的电影才华，使他能用一种冷静客观的视角，在张弛有度的绵密叙述中，传达自己对生活的细腻感悟与对人生存在的哲学思考，既能击中华人心灵的软肋，又能和西方观众对话，徘徊在主流与边缘之间的一个微妙地带。
注释：
①田惠群等著：《经典影片解读过程》，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第459页
②贾磊磊：《中国武侠动作电影的国际化进程》，《全球化与中国影视的命运》，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第233页
③④张靓蓓编著：《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健，山东电视台公共频道;张春晓，山东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