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这个小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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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进院子里的时候，我听见狗的叫声，然后听见训斥狗的声音。那声音稚嫩里透着强硬。

我再走几步，就看见家明探着脑袋向我这边望。他看见是我，又低头回去做他的事。

他正在向菜园里撒尿，撒一点，他就忍回去，然后再撒。我蹲在一边，看他撒尿，他却老也尿不完。终于尿完了，他提上裤子，我以为他会和我说话了。但他不，他蹲下身子，拣了一根小棍儿握在手里，在他撒的尿里摆弄着。

我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他头也不抬地说：“妈妈。”

我的眼睛一热。他知道我是他妈妈，可他为什么不对我亲热些啊，以往不是这样的，他难道不喜欢我来看他吗？

“那你怎么不跟妈妈说话呀？”我忍住辛酸问他。

家明没有理我，他用小棍把地上的蚂蚁都赶进了他的尿里，蚂蚁在他的尿里翻滚着，他玩得很起劲。

我又问了他一遍。他忽然冷冷地问我：“你来干啥？你还走吗？”我急忙说：“来看你。不过这次想带你一起走，你愿意跟妈妈走吗？”我近乎讨好地看着他。但他猛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屋子里母亲和家明的爷爷奶奶正谈论家明的归属问题。前夫病逝，我执意要领回儿子，但爷爷奶奶不同意。大家争论的时候，我坐在沙发旁的凳子上，痴痴地望着儿子。儿子在炕上玩。一会儿他从炕上跳到沙发上，一会儿又从沙发上跳到椅子上。然后他坐在椅子上，用腿踢我的腿。但当我想握住他的腿时，他又马上跑回沙发，再从沙发跑到炕上。

争论没有结果。我和母亲走时，他被奶奶抱着出来送我们。我说家明你跟妈妈走不，他不说话。我说那跟妈妈再见吧。他依然不说话。我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母亲拉着我走，走到胡同口时，突然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他大喊着：我要跟妈妈走，我要跟妈妈走。

我飞跑回去，把儿子抱在怀里。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这一生一世，决不再和儿子分开。

2

家明四岁后，我终于争得儿子的抚养权。我租的楼房是一室一厅，南北狭长。洗手间在最北侧。儿子去洗手间的时候总要开着门，然后还一遍遍地喊着妈妈，我也要一遍遍地答应他，他怕黑。

儿子除了怕黑，其他的很少怕。父亲送来一条活鱼，我拿着菜刀不知该怎么修理。鱼一动，我就扔了菜刀跑到客厅。儿子一边在客厅玩积木，知道我是被活鱼吓的，他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厨房。一会儿厨房传来砰砰的声音。起初我以为儿子也只不过是装样子，到厨房他很快就会出来，没想到却传出这么大的动静。我急忙跟进去看，见儿子正用菜刀背狠砍着鱼头，一边还说：“让你吓唬我妈！”

儿子的小脸上都澎到了血。鱼已经不动了。儿子仰着脸对我说：“我爷就是这么杀鱼的。没事儿，鱼死了，不会吓唬你了。”

我看着他那小脏样，心里却有温暖一点一点化开来，因为他那句：让你吓唬我妈。

楼外就是鱼市，卖鱼的经常领来一些狗。那些狗便常钻进楼里的小区。那时儿子上小学一年级，他舅舅给他买了一根孙悟空的金箍棒，他一放学就从楼上取下来，在小区的花坛边抡得热火朝天。我下楼扔垃圾，一只狗从垃圾桶旁钻出来，冲我大叫。

从小我就怕狗，吓得我扔了垃圾桶就往回跑，却见儿子已经像一只小老虎似的抡着金箍棒从我身边冲出去，一边冲还一边喊着：杀杀杀，臭大狗滚出小区。我吓坏了。那只大狗有儿子高了。我连忙喊儿子，但儿子已经冲过去了，说也奇怪，那只大狗见儿子冲去，已经望风而逃。可我手心里却替儿子捏了把汗。

过后我问他，你不怕大狗吗？他说怕呀，可它欺负我妈，我就揍它。

那夜，他睡着了，我久久地凝视他黑暗中的小脸。他是我的儿子，却像大人一样地知道保护我。

冬天的一个傍晚，家里电闸爆了。我取出蜡烛点上，让儿子给我举着，查看电闸。我拉下电表上的闸门，刚想用螺丝刀去触碰里面的电阻丝，却停了手。把扫帚塞到儿子手里，我嘱咐他：“一旦妈妈大叫一声不动了，你用扫帚把妈妈从凳子上扫下来，千万别用手摸我，电能打死我们两个。”重新上了凳子，一手举着蜡烛，一手握着螺丝刀拨弄保险丝，果然是保险丝断了。

我踌躇起来，家里没有保险丝，收拾不好电闸就没有电，就不能点灯也不能做饭了。

“妈妈你怎么了？”儿子见我半天没动静问我。他的声音颤颤的，已经举起手里的扫帚。他以为我被电打住了。

“保险丝爆了，我们用蜡烛照着写作业吧。”我又好笑又无奈地说。

第二天上学前，儿子走出家门了，却又呼呼地跑回来郑重地嘱咐我：“妈妈你先去买保险丝，等我中午回来咱们一起接保险丝。千万要等我回来呀。”我向他保证在他没回来前不接保险丝。中午儿子回来了，后面还跟着父亲。父亲说是被我儿子领来接保险丝的。父亲的商店挨着儿子的学校。父亲接保险丝的时候，儿子跟着帮忙，我要搭把手，儿子不让。他说接保险丝是男人的活，他要跟姥爷学会了，以后家里保险丝爆了就自己接。

他说得郑重其事。我的心里暖暖的，阳光普照一样。那年他11岁。

3

我交了一个男友。他是开车送货的。这些年亲戚一直在给我介绍朋友，但是男人们很多都不喜欢我带着个孩子，并且是男孩。遇到的这个男人不嫌弃我带个男孩，我很自然地觉得他亲近，的确是不错的一个男人。

我和男人在里屋说话，儿子就总是借故到屋里拿东西，后来干脆不走了，坐下来听我们说话。我支使儿子出去看书，他不走。后来男人走了，我问儿子为什么打扰我们谈话，儿子说得振振有辞：“他是外人，他要是欺负你我好帮你呀。”

我无语。那些天儿子特别能干活，一放学就开始帮我。不是做饭就是帮我洗衣服，帮我拖地擦窗。甚至发现椅子晃动，他还拿把锤子敲敲打打。我知道他的心思，他不想让我找对象。我决定跟他好好谈一回，但是还没等谈呢，男人那边打来电话说不处了。

这事对我打击很大，我一直认为和这个男人很谈得来，没想到还没等到尽兴地谈一回，我们就结束了。后来我去母亲那里，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竟是儿子捣的鬼。儿子跟踪男人，扎了他送货的车，还警告男人，要再敢去我家，他就用刀子捅了人家。

那晚回来我狠狠训了儿子一顿。儿子哭着说：“我恨我姥姥，恨那些姨姥。”我问他为什么恨人家，他说：“谁让他们给你介绍对象了。”这个臭小子，还是不愿意我找对象。

后来我又处了一个男人。因为姐姐给我介绍的，儿子开始不和大姨妈说话，连大姨妈请他去吃烧烤都不去。那天我们从烧烤店回来，男人送我到楼下。我给儿子带回很多羊肉串。儿子一个人在家正看电视，看脸上神色，并没有怎么不高兴。见我拿回了羊肉串，便让我用锅炒一下给他吃。我故意逗他，你不是不去吃吗。儿子却说：“我想明白了，你愿意找你就找，我自己过。”

我没拿儿子的话当回事。当天晚上，男人给我来电话，说让我儿子饶了他的儿子。男人气愤地说：“你儿子用刀威逼我儿子，我儿子要吓坏了怎么办。我建议你带你儿子去看看精神科。”

我打了儿子。儿子却直着脖子说：“非得找他们？”我说我需要找一个爱我的男人。我们家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助我们过日子。儿子忽然泪流满面地说：“我不就是最爱你的男人？我可以帮你过日子。我们不需要别的男人。”

那天晚上我也哭了。为儿子那句话，为儿子那时的心情。他不希望有外人进入我们的家庭，那就遂他的意吧，只要他健康地长大。

4

儿子顺利地考上重点初中那年，他姑姑来了。他姑姑博士毕业后留学到美国，嫁了老外。姑姑这次回来是要把儿子的爷爷奶奶移民到美国去。他们请我和儿子去吃饭，席上他姑姑建议儿子跟他们一起走，去外国留学。儿子冷不丁问一句：“姑姑，我留学到外国，那我妈妈也能办移民去吗？”

他姑姑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回来已经很晚了，儿子赖在我的床上不走。后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不会去外国，我走了，没人陪你了。”我的心酸了好久。他要长大了，他长大了终究要走的，不可能陪我一辈子。

一天午后，他趴在我床上看书，看见我的头发里有白发了，就小心翼翼地帮我把白发拽掉。我忽然想起他姑姑建议他留学的事。我对他说去外国对他发展很有帮助。儿子没说话。我说：“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取舍？一边是妈妈，一边是爷爷奶奶和外国？”儿子默认了。

我忽然很生气地说：“就像当初我一边想找个男人结婚，一边又害怕你不适应。但是最后我放弃了别人，跟了你。”儿子很快接嘴说：“我也放弃了他们跟你留在家里。”

“可是，儿子你还有机会再选择的，而我，已经没有机会选择了。”我忽然很激动。我明白，自己老了，越来越需要一个伴，越来越害怕儿子离开我。

隔一天，儿子拿一本杂志看，然后对我说：“妈，有个大学生背着母亲上大学。咱们说好了，以后我到哪里念书我都带着你。反正你写文章，到哪里都可以开工。”我嚷着：“哦，我明白了，我开工赚钱好给你花呀。”儿子乐：“我们两个还分彼此？”

是的，不分彼此。有时候也想，自己没有让他出国是不是自私。但如果他当时坚持要去，我是不会拦他的。而如果他将来想去，我也不会说什么。鸟，长满了羽翼，总会飞的，到他真正想飞的那天，我可以随他去。到了我老的那天，我还可以看着他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