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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旷野安详,群山岑寂。
草原上的游牧者,走进白雪世界,在冬窝子安营扎寨。
大地屏息、忍耐、克制、积蓄,也更加静思,更加清洁。
仿佛孕育中,又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一目了然,又无处倾述。
不经意间,泄出一片喜意……这一切,和今天的画展――
《阿曼・穆罕诺夫从艺五十年油画作品展》,是多么神似而贴切。
游牧生活是人类最古老的生活之一,是人类对边缘资源的利用。异常的艰辛、孤寂、单纯与分散,始终伴随牧人踽踽独行的脚步。几千年来,这样不变的生活性质,也无数次锤炼游牧民族对大自然敏锐而细腻的观察力,对内心世界持续的挖掘和表达,从而形成一整套传统知识谱系和艺术世界。
看似零乱、随意,蛛网般密织于大山、旷野的牧道,其实可以提供的生活道路并不多。冥冥之中,有一种迫切而近乎宿命的选择。我们可以想象,1936年出生于新疆伊犁新源县的阿曼・穆罕诺夫,他未来的命运是怎样的:像祖辈和大部分牧人之子那样,做一个一年四季尾随于羊群之后的游牧者?或者灵感从天而降,开始对着草原歌唱,做一个草原上的阿肯?或者再进一步,追随先贤阿拜的足迹,当一个箴言和诗歌的者……苍天之下、群山之上,看似无限敞开、自由散漫的游牧生活,此刻又显得那么封闭、偏僻。但是,命若琴弦,历史和生活的诱人之处,在于从凝固停滞、冻成一块白冰的河流中,又总能出现转机。1958年,阿曼-穆罕诺夫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在吴作人、董希文、罗工柳、艾中信、詹建俊等一批名师的指点下,开始接受系统扎实的油画训练。1963年,阿曼・穆罕诺夫从中央美院毕业,到新疆文化厅艺术处工作,1981年调入新成立的新疆画院,从事专业油画创作。一个牧人之子,从此改变生命轨迹,如同湛蓝苍穹中的一颗星,突然改变方向,进入新的运行轨迹,加入银河的合唱。
绘画是心灵的手工作坊,艺术家创作时幽微动荡的内心世界不为外人所知。灵光的从天而降如夜幕划过的流星,神秘的创造力属于人类,但又往往无从自知、且无法精确计划。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常常是事后的分析与归纳。所谓恍然大悟,其实对应着的,正是盲目的经验。
初心便是正觉。作为新疆第一代哈萨克族油画家,阿曼・穆罕诺夫50年的油画创作,完成了他本人可能也无法预计的艺术道路:将古老的游牧文化的基因,完美镶嵌到号称科学与艺术最完美结合的油画艺术中。在一个仅有岩画、毡绣、骨雕、传统纹样的游牧生活中,诗歌和音乐占据了更大的心灵原野,但重要的是,游牧者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之子,游牧生活最大限度地享受到自然的教诲和暗示,自然精神的哺育无处不在,渗透到骨髓和灵魂,成为游牧文化天然的“防腐剂”。
阿曼・穆罕诺夫的作品,带给我们最大的震撼,是作品流露出的那种心灵的诚恳态度。在今天这个喧闹浮华的世界,这种诚恳、专注与认真,这种50年如一日的坚持,是多么的可贵。许多油画家在最后一刻失败,失败在对艺术、对生活、对人类的不诚恳;失败在把专业变成游戏、变成表演、变成偷懒、变成假生活与假创造;失败在那颗脆弱肥厚的心、三心二意的心、东张西望的心、虚情假意的心……诚恳对于今天的艺术家来说,是最重要的品质。只有诚恳,才能真实;只有真实,才有力量。
阿曼・穆罕诺夫是个低调的人,沉默寡言、不热闹。在一群七嘴八舌鸣啭的鸟儿当中,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安详宁静的他,是众鸟呜叫中然然的山,是雁行长空时湛蓝的天。这种低调,不是压抑克制的结果,而是本色真实的显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阿曼-穆罕诺夫很安静、不张扬,好像一个自闭症患者,沉溺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艺术世界往往也是熙熙攘攘的名利世界,阿曼-穆罕诺夫是一个远离名利的人,不计较浮光掠影,不计较可能影响生活品质的表面的东西,而是专注于内心世界的艺术表达,专注于对生活、对艺术、对大自然的挖掘。
游牧者一年四季逐水草而居,过着一种流动的生活,但却不杂乱无章。这和定居者视作难事、手忙脚乱的“搬家”是两个概念、两种情形。大地无限,苍天永恒,草原黄黄绿绿,群山起起伏伏。游牧者爬山涉水,随遇而安。但每一条漂泊中的无形轨迹、每一片外人无法辨识的草场,早已熟稔如昨、安放于心。就像他们天天驱使的羔羊,每一只,都叫得上、认得出。50年游牧于画布、放养万千色彩的阿曼-穆罕诺夫,在确定题材、寻找结构、挥洒笔墨时,是否也把谙熟于心的“游牧规则”运用于油画的世界呢?答案是肯定的。生活和艺术是相通的,更何况将游牧与油画个性如此鲜明强烈的品类放在一起,不是物理的并置,而是阿曼・穆罕诺夫心灵的容器、心灵的坩锅的炙烤。两者相融,一定会发生新的结晶。
一个同样优秀的汉族油画家,曾经问我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在新疆,为什么一些优秀的少数民族画家,会把绘画和本民族文化结合得那么好?要知道,世上绘画从无到有,在此地、在此民族中的真正起步,才几十年而已”。这是个好问题,但要回答好,却不容易。我想了半天,也许答案就在提问里:“因为‘新’、因为是‘第一次’、因为游牧和油画是初次‘见面’,就像‘初恋’难以磨灭,就像嘴唇第一次碰到蜜糖,他会调动全部的感官,这感官当然主要是文化的基因。再者,也许少数民族的传统文化,边界相对清楚、规模相对可控、形态结构相对单纯,更易于个人的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短兵相接’和‘贴身肉搏’。也许,还可以再加一条,因为你是‘旁观者’,面对的是‘双重的新’,是‘新’上加‘新’,你所带的文化眼光更易识别这种‘异’”。
比如,阿曼・穆罕诺夫的油画作品,那种用色块结构画面的方式,多像无形的草场围栏的划分方式。在漫漶无迹的旷野,游牧生活的“公”与“私”、“统”与“分”、“连缀”与“隔离”,人人心知肚明,是草原上的“习惯法”。大家对此有着特殊的文化理解。这种微妙的平衡和调适,是否也不易察觉地渗透到画家对作品结构的理解和运用当中了呢――我不得而知,但深信其有。
阿曼・穆罕诺夫油画的突出特点,是色彩的丰富、细腻、活泼、灵动。在画家的笔下,我们看到的草原,看到的天空,看到的毡房,看到的生机勃勃的动物,其色彩是那么丰富,那么干净。我们一些油画家,其作品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就是里面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混乱和不干净,甚至是偷懒、堕落的痕迹,这样的创作,也叫失败。但在阿曼的作品中,可以看到纯粹、洁净、简约而丰富的表达,五彩缤纷而不乱一缕,潇洒随意而准确有力。有时我想,阿曼的作品,流露出一种细腻、敏感、隐秘和羞涩的调子。好像永远沐浴在草原母亲爱怜的目光中,干净如处子,沉静如处子,惊人的美把人震慑,且神圣不可亵渎,这是一种青春生命的颜色和风格。这种品质,源于他的诚恳,源于他扎实的训练和表达,源于他平和、专注的生活态度和创作态度。每一个有成就的人,不管从事什么职业,好奇、专注、深思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一颗安静、沉思、细腻、充满激情的心,那么艺术怎会细腻?生活又怎么可能细腻?如果心灵都不细腻,行为怎么能细腻?没有细腻,就没有亲密接触,就感受不到精神的体温,感受不到心灵的体贴,我们的精神家园就是粗糙、简陋的,就是宛若、热风恶鬼。
在阿曼・穆罕诺夫作品的色彩中,我们找到了这种干净的细腻,找到了灵动的丰富,找到沉静和激情的完美结合。我们也经常看到,一些看似细致、细腻的作品,其实死气沉沉,板结僵硬的色彩,把画面糊住了,窒息了生机和活力。在阿曼-穆罕诺夫这里不一样,是细腻灵动,充满好奇、天真和持续的关注与描摹,流淌着草原的乳香,流淌着变幻的天光云影。牧人之子也是自然之子,阿曼・穆罕诺夫深谙自然的本质是自由的生机,这为他带来健康、向上、有力度的表达。
阿曼・穆罕诺夫今年76岁了,除了耳朵有点背,眼力很好,身体也硬朗,我们相信他还能画出更多、更好、更美的作品。
最后我想说,阿曼・穆罕诺夫不愧是新疆哈萨克族第一代油画家的代表性人物,是新疆哈萨克族油画艺术的奠基者。
阿曼・穆罕诺夫的艺术,被时间和心灵沉淀出来。这迟到的礼遇,送给新年,赠予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