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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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的腊月，只有49岁的父亲突发脑溢血过世了，那年我母亲只有43岁。

父亲死在县城的抢救室，他在临终的前两天不停地喊："回家啊，回家啊。"所以我们把他拉回家里举行葬礼。

父亲无限眷恋的家在一个小山村里，它只有一百多户人家，四周环绕着森林、河流和草滩。

那是冬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刻，到处都是白雪。太阳照着雪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我由于哭肿了眼睛的缘故，愈发睁不开眼。其实在那时由于父亲永远闭上了眼睛，我陡然明白能够睁着眼睛看世界是多么的美好啊，哪怕阳光刺痛了你的眼睛。

父亲躺在深红的棺材里，那做棺材的木材是我故乡的树。也许父亲生前曾不经意地经过为他做棺材的树，而他并不知道它会以它的死亡来拥抱他的死亡。

少不更事的时候，我曾经像村子里其他的小孩子一样，跑到别人家的葬礼上去看热闹。听披麻带孝的人号哭，看死者灵位上令人馋涎欲滴的供品。那时没有感到死亡是多么的凄切，相反，觉得单调乏味的日子因为葬礼的存在而喧闹起来了，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父亲死的时候，我已经是师范学校的老师了，那一年我22岁。因为死去的是我至爱的亲人，我有了切肤之痛，才觉得童年时去别人家的葬礼上看热闹是多么的无知、可憎。父亲的灵棚就搭在家门口，那是他平常进进出出的地方。他平素喜欢唱歌，所以往往是歌声飘进院子了，他的身影才缓缓出现。歌声就仿佛是长长的幕布，要把它一五一十地拉开，作为主角的父亲才会款款登台。

我在黑夜里为父亲守灵。一盏长明灯在沉沉暗夜中发出清澈逼人的光芒，就像父亲眼睛里跳荡的光辉。他是个内心透明、喜怒形于色的人，因而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杂质。他幼年丧母，被寄养在叔叔家里。他学业优异，可是由于家境贫寒，没有人继续供他上学了，就在开发大兴安岭的那一年，他背着所有的亲人偷偷报了名，悄悄登上了由哈尔滨开往大兴安岭的森林小火车。我从来不敢设想那一幕情景，因为它令人心碎。父亲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当过放映员，又当过教员，在漠河喜欢上了我妈妈，娶妻生子，在这里扎根，直至他去世，他始终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我记得他喜欢拉小提琴和手风琴，喜欢与人开玩笑，喜欢给大家讲他从小说中读来的故事。他的毛笔字写得很好，每逢春节的时候，他就端出笔墨，在喜庆的大红纸上为左邻右舍的人书写对联。他每写完一副，我就帮助他把这副拿到地上，让那墨迹早些干了。有的时候他写得多了，粗心的我往往使那些条幅重叠了，于是两副对联上的字迹就会重叠在一起，彻底地模糊了，让人觉得那些含有吉祥意味的字提前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把年给先过了。这时候父亲不得不再重新写几副，他并不责备我的大意。

坐在腊月的寒冷中，坐在父亲的灵前，我想着他种种的好，不由潸然泪下。父亲很爱树，他带领我们去拉烧柴，不像别人家那样去伐还枝繁叶茂的树，而是盘那些已经被人砍伐过的树的树墩。也许他的内心仍有伤感，他嗜酒如命，这酒在为他驱除寒冷和悲伤的同时，也静悄悄地硬化了他的血管。

死亡是分裂家庭的杀手，同时它也是团聚家庭的因子。因为亲人的离去，我们懂得了生命的美好和脆弱，懂得了怀念，懂得了珍惜每一个日子，懂得了孝敬还健在的老人。每当我想起那年腊月的守灵，我的心都会为之一动。那雪地上长明灯的光焰，就像愈久弥坚的思念一样，穿过了漫长的时空，宛若一群金灿灿的鱼苗，柔软而充满激情地朝我游来。

腊月的守灵迟子建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