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在街角静静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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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算是个幸福的女人――美丽聪明、事业顺利、爱情甜蜜。大概我太幸运了，所以有一天，降临的厄运也要比很多女人惨。

那次意外发生在我婚后第二年，我出差返回武汉，暗夜行车，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外面的绵密梅雨。梅子黄时雨，是这个江南城市显著的标志。离家已经不远了，可突然，交叉道口迎面冲过来一辆大卡车，灯光罩住了我乘坐的“蓝鸟”，劈头盖脸撞过来。只有一瞬间，感觉就飞起来了，我耳膜里最后听到的声音是自己的惊叫。

等到从昏迷中苏醒，第一眼，我就看见丈夫尚青因为担忧而憔悴的脸。他望见我睁开的眼睛松了口气，微笑着说：“谢天谢地，你总算挺过来了。”

劫后余生，我也笑着想舒口气，但尚未彻底展颜，就敏感地察觉到双腿麻木，没有任何知觉。于是心立刻揪紧了，我抬身看了看裹满石膏的腿，急切地向医生讨实话。

医生说：“你很幸运，保住了性命，而且除了腿，再没有别的严重内伤或者后遗症。何况康复的希望也不是完全没有，像你这种情况，大约有１５％的可能恢复到站立和行走。”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医生，只差尖声喊出来――１５％的可能天啊！那根本不是我想听的结果。

这时，尚青挨着我坐过来，用手轻轻揽住我。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臂弯，曾经很多个夜晚，丈夫就这般纵容我的慵懒，让我怀着无拘无束的一颗心悱恻缠绵。然而那一刻，我却在丈夫的温柔怀抱中无法自控地战栗，因为对１５％的可能性全然没有信心。

我神思恍惚到出院那天。尚青推着一辆崭新的轮椅来接我。轮椅的架子闪烁着金属光泽，深深刺进我的心里。我努力想做一个坚强的姿态，但是不到一分钟就装不下去了，我无措地流下了泪。这时尚青微笑着走过来，用力握住我的手，安慰说：“没有关系，不过是我们的生活拐了一个弯而已。今后的路不论多么难，都会有我陪着你。”

我用脸颊贴紧丈夫灼热的胸口，将所有的凄惶淋漓地哭出来。

以前我经常抱怨尚青，嗔怪他自恋爱到结婚，从未给过我什么许诺，真真是连一句“我爱你”都不曾说出口。可偏偏这样的时候，他却笃定地答应“陪”我走后边的路，不能不让人感动。

回到家，依旧过琐碎的生活，但既然拐了弯，很多事情我们必须学会去重新适应。尚青特意调换了份离家近的工作，只要５分钟的路就可以走回家，不必如从前，每天花１个小时在路途往返。这样，尚青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为我做按摩。尚青是大学外语系的硕士毕业生，熟练掌握了三四种欧洲国家的语言，可他自己生性不擅言辞，也没有学得西方的一点浪漫。而现在，尚青却要一改以往的寡言少语，利用每个机会与我说话、聊天，甚至陪我看他最不喜欢的言情剧。

我们家客厅的墙上挂着一个飞镖盘，是我在蜜月里买的，当时出于一种顽皮心理。此后的日子，我总喜欢玩笑着和丈夫比试，心怀叵测地用飞镖的精确度赖掉本来轮到自己去做的家务。厚道的尚青多半不会介意，不过偶尔也较真，于是屋子里弥漫着一阵温馨的“硝烟”，成为婚姻中美妙的乐曲。

现在的尚青，万般体贴地包揽下全部的家务，让我彻底闲下来。可是，那不是我本意的闲，闲得整个心无着落地空了。没有事，反倒会有时间去疑、去猜，人因此变得敏感而脆弱。

尚青上班的时候，我总是将轮椅摇到卧室的窗口，一连几小时，从窗边眺望通往家这边的街口，企盼丈夫的身影尽早出现，甚至希望能从嘈杂的声响中辨出他轻微而熟悉的脚步。那样的等待是一种折磨，整个屋子寂静得让心忐忑，我怕丈夫晚回，尤其害怕他哪一天不再回来。

不记得是第几个郁闷的傍晚，好容易看见尚青提着满兜的蔬菜从街角过来，于是我欣喜地摇着轮椅迎到客厅。不料匆忙里，一个闪失碰翻了茶几，一只用作装饰的花瓶立即碎片飞散。花瓶是尚青送我的生日礼物，特意请朋友从景德镇购买的。薄胎青瓷，古蓝色内纹花样，现在却因我的笨拙和无能一下子摔得粉碎。

尚青闻声开门，迅速跨过四散的碎片奔过来，蹲在轮椅旁，紧张地拉过我的手仔细翻看着连问：“伤到哪里没有伤到哪里没有”

那时尚青的额角细细密密地布满汗珠，耳朵后边竟然生出一两根白发。他才三十岁，就平添了白发，显然是因为我的缘故。在灯光下，那白发亮刺刺地划疼了我歉疚的心。

我伸出手，抚去尚青额角的汗，心里非常清楚对他一日比一日更深的依恋，但又不得不将自己最怕说的话说出来：“我们……分开吧。”尚青顿时意会了，没有丝毫迟疑地捧起我的脸，正色道：“不过是碎了一个纪念品，而你，却是我钟爱的惟一。即便你不再完美，我也会小心呵护。假如失手，碎掉的将是我一生的爱情。”

我的眼泪忽地就那么落下来。消沉了这么久，我才重新记起医生的话，于是暗暗告诫自己：为了这么好的一个男人，为什么不竭尽全力去做那１５％的努力

接下去，是磨难的日子，像炼狱。我去找最优秀的医生，采用近乎严酷的方式做恢复。器械牵引、人工理疗，整个过程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痛苦，但一向柔弱的我硬是咬牙忍了下来。预计一年才可以见到的效果，我只用了六个月，就能离开轮椅尝试行走。连医生都惊讶，觉得是个不小的奇迹。而在旁人眼里，劫后重生的我已不再是原先那个怯痒怕疼的小女子，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我自己清楚――因为我怯怕的，是辜负了尚青的爱。

本来以为到了这一层，可以拨开乌云见晴天。但我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因为腿骨关节的萎缩，我行走不能如常人。于是我焦心地跑去找医生，希望再创造一次奇迹。但这一次，医生坦言道：“这就是你能够恢复到的最好程度，尽管存在那么一点点缺陷，但已经没有办法改变了。”为了不给我刺激，医生没有用“瘸”这个字眼。

我又一次茫然无措。是的，现在已经不必由丈夫推着轮椅出门了，可是，我要面对无数异样的眼神，同情的、惋惜的、惊讶的甚至是刻意回避的，有时还捎带一两句询问。其实无论哪种目光的探究都没有恶意，却让我有一种无法适应的难堪。

迟疑好多时，我才决定重新回去工作。头天傍晚，我对尚青说：“我准备出去工作，明天你陪我一起去公司，好不好”这一次，尚青自上而下地打量我，瞥了一下我刻意用长筒裙遮盖住的两条不一样长的腿，然后说：“对不起，我没时间陪你，明天我要赶早去向老总汇报工作。”

尚青的一瞥，让我意会出一点别样意味。于是我退后一步，带点撒娇的口气说：“要不，你明天送我到车站，看着我上车再走”公共汽车站就在我们家门外不远，而且跟尚青上班的方向一致。可是，他仍然摇头拒绝：“真的不行，我明天要提前去。”

我无话了，转身默默走开。心里开始不安――自己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也让他觉得难堪或者，他是开始不愿意和一个“瘸”妻子一起出入

第二天清晨下雨，我撑着伞，独自走过小街，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尚青的拒绝，不免有些黯然神伤。

快到车站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跑过来，递过一枝胭脂红的香水玫瑰，花瓣上沾着几滴雨珠，美得晶莹剔透。在我的惊讶里，女孩子笑着用手指了指街角的方向，说：“你不记得我了我就在那边开花店。”

我想起来，那花店就开在附近的街角，我以前经常和尚青相拥着去买鲜花。此刻我急忙掏钱，但那个女孩子却摇头说：“是送你的，希望你今天有个好心情。”说完就跑掉了。

公交车一会儿就到了，我拿着花上车，顿时引来车厢里一些羡慕和喜悦的注视。那些陌生的目光，因为关注花朵而丝毫没有在意我行走不便的腿。一下子，我郁闷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

到公司，旧时的同事三三两两凑过来。从花说到人，想像里的隔膜并没有出现。在他们眼里，一个有心情带枝玫瑰上班的女人，还跟从前一样。其实我自己也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腿看过几回，暗暗觉得可能是自己庸人自扰。

第二个清晨、第三个清晨，那个花店女孩子总是准时等在车站附近，每天送我一枝新鲜的花朵。有时是玫瑰，有时是百合，有时是康乃馨，颜色也不一样。

送到月末，我有些过意不去地坚持要付钱。女孩子嫣然笑出声：“你先生早就付过了。”“我先生”我一下子愣了。

女孩子说：“对啊，就是他让我每天送一枝花给你。真希望我的男朋友能像他对你那样对我好。”说完，她朝街角处一努嘴。

我看去，只见尚青就站在街角的花店玻璃门旁，远远地凝视着这边。

在我愕然的注视里，尚青慢慢走来。他说：“我答应要陪你走一辈子的路，说过的话，永远都不会变。但是，我不愿意看见你对我的依恋逐渐蜕变成依赖。”

哦！我这才恍然释怀。这么多天，尚青以种种借口提早离家，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目送我拿着花朵愉悦地上车远去。而我，又怎么能不懂得他的用心呢

这是我的一段故事，和我喜欢的那些浪漫电影不太一样：原来爱情有的时候是温存的陪伴，有的时候又是一种守望，静静的，在街角，以深情的视线覆盖――让心恢复直面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