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朱成碧弦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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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客人们都沉醉在乐舞之中，恍然若失。但我知道那个高坐于主位之上借着巡狩名义而来的男子，眼里透出的是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他正在等待我 息侯的桃花夫人陈妫的出场。
梳高髻，点朱唇，插花钿，涂双颊。我只着一袭简单绿衫雪裙，却也婀娜临风，艳压全场。
“楚王。”我盈盈施礼，偷偷环视着楚王周围的人。陡然心生不安，楚王身边并没有子洛。
楚王眯着双眼细细瞧我，脸上的笑容有一丝邪气。“桃花夫人好颜色，月中飞出云中得，果真是艳若天仙！”
楚王说的是女子最爱听的赞美，而我的心却开始一点一点下沉，我的如花美貌只愿在子洛――我的夫君面前盛开。
“楚王过奖了。”我不卑不亢地回道，心中却有挥散不开的阴霾。我知道在楚王面前不能自乱阵脚，我要维护的不仅是息国更是子洛的尊严！
“寡人此次出兵攻蔡，也算是为桃花夫人雪耻，夫人就不亲自敬寡人一杯吗？”见我并不僭越君臣之礼，楚王终于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话里凌人的气势已不容我拒绝，我只能强自镇定地吩咐下人：“为我重着装，再环佩，另设毯褥。”艳丽华贵的纱罗，晶莹剔透的装饰，掩饰了我的不安。
取过酒杯，我满斟一杯酒敬向楚王。素手玉杯，绝世风姿。
便是楚王也看得失了神，欠身而起，欲以双手亲自接过。
我掩面回身，把酒杯递给身旁的宫人。
看似雍容得体的离场，没人知道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楚王的那个眼神，于我不是福音，而是劫难，我与子洛的劫难。
我垂下眼。
2
一湾清水衬得一处红墙绿瓦的宅子宛然如画，屋后盛开的桃花挨挨挤挤，蔚然一片烟霞。
我坐在石阶上，抚摩着手中的碧血凰玉。凰玉迎光折射出一片妩媚的红。
这玉不属于我，它的主人是那日在桃花林中从几名好色之徒手中救下我的男子。当那双秋水般温柔的眸直直望进我的眼时，才知真有所谓的一眼万年。
匆匆偶遇，竟连姓名也没留下，他只遗落了这凰玉，而我遗落的是心。
屋外传来的敲门声，终于让我回过神来。我开门，正是那个熟悉的背影。
“在下息国子洛，独行至此寻人，想向姑娘讨一碗清水。”那嗓音那么好听，似一道霞光，拨开了我心头的浓雾。
迎着他安宁的目光，我的心里竟有一些难过：他竟是不记得我了么？“公子请稍等。”我垂下睫，去屋内取水。
捧着茶杯再出来时，站在原地的他唇角含笑，似和煦的风缓缓吹过我的心。
他喝完茶把空杯递给我，再次谢过准备离去。我的心中陡然慌乱，无法排遣，一种再也无法相见的恐惧攫住了我。再也顾不上女儿家的矜持，我叫住了他：“公子，”我扬起手中的凰玉，“这是你的玉佩吗？”
他回转了身，与我遥遥相望。他的眼神桃花灼灼：“我以为你已忘了我。”
几只不知名的鹊儿栖在树上，欢快地鸣叫着。
原来，一眼万年，不止我一人遇上。
3
斜倚在桃花下，花色明媚，映照着我的脸颊。
子洛微凉的手指轻轻滑过我艳若桃花的脸：“妫儿，等明年三月我成了息国的侯就来迎娶你，可好？”
“好。”我答。这一切那么自然，没有丝毫扭捏。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终于，绵延十里的红妆，是子洛向世人宣告对我的爱。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喜宴上，子洛在我耳边轻声呢喃着这上古的美好誓言，就是那时一阵恶风掀起了覆着我脸上的红色锦帕，一个宾客恰好见到了我的容颜。
“目如秋水，脸似桃花，长短适中，世上无双！”那宾客的夸赞从此流传于世。这，也为后来的一切深埋下了祸根。
那些见过我美貌的人称我为桃花夫人。惊为天人的桃花夫人也罢，默默无闻的陈妫也罢，我只是子洛的妻，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那一天，蔡侯来到息国，子洛不在，出于礼节，由我在亭中设宴款待。
见到蔡侯，我几乎想掉头就走，无法忍受他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但为了子洛，我只得强压下心中的厌恶。
“眼如秋水兮，面似桃花；丽若芙蓉兮，雅若蕙兰；立如临风弱柳兮，行如仙子凌云。彼其佳人兮，与我共眠！”大庭广众之下，蔡侯竟说出这般的戏谑之语。
伸手拿起酒杯，酒全数泼洒在蔡侯脸上，我拂袖而去。蔡侯却用力拉着我的手说：“桃花夫人何故如此紧张？”直到宫人上前，我才得以挣脱。
子洛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他去找蔡侯，蔡侯却威胁他说，不把桃花夫人交出来，蔡息两国就只有兵刃相见。
彼时蔡国依附齐，而息国只是一个小国。若蔡侯唆使齐攻打息国，那息国便岌岌可危。
子洛并没有把我交出去，他拥着我说：“妫儿，除非我死，不然我决不会让你落入他人之手。”我永远忘不了子洛当时的眼神，那么坚定，死亡一般的深情。
我不希望我宁静的生活因为蔡侯的出现而改变，我只想和子洛平静地过一生，这便是我所有的期盼。
一年后的一天，我揽镜自照，对镜梳妆。这天是子洛的归期，他出使楚国已月余。我打开镶着宝玉的胭脂盒，细细为自己上妆。轻涂双颊，额间勾勒出一朵桃花花瓣。子洛管这叫“桃花妆”。
子洛推开门走了进来，眉梢尽是喜悦。他走到我身旁，望着镜里的我：“妫儿，我最爱看你这桃花妆。”
他拿起眉笔，小心地为我描眉。然后附在我耳边轻声说：“妫儿，蔡侯被楚国俘虏了。”
这消息是子洛送给我的礼物。铜镜里照着我与子洛亲密的双影，我莞尔一笑。
我知道，蔡侯的被俘，是子洛亲手导演的一场戏。
但是这场戏仅仅是个开头。
蔡侯使计让楚王来到息国，他要借助楚王报复子洛，也要报复我。
而楚王的到来也果真急剧地改变了我与子洛的生活，甚至是我命运的轨迹。
4
宴会后的第二天，楚王以答谢息侯的名义在馆舍设宴。
人生如戏。子洛导演了一场戏的序幕，而戏的高潮只能由强大的楚王去导演。
子洛被楚王擒下。楚王亲自引兵在宫中寻我，寻有倾城倾国之貌的桃花夫人。
听闻到这个消息，泪珠一滴一滴地滑落我的脸庞。“引狼入室，这就是我的命运么？”倾城美貌，却换来多难一生。
恍惚间来到后花园中，这里有一口深井。
就让深井掩埋美人容颜吧，至少这一世，我还是子洛的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这战旗猎猎群雄逐鹿的乱世时代，原是虚幻的梦，甚至是上天都要妒杀的奢望。
忽然，我的衣袖被一双大手牵住。
我回头一望，竟是楚王身边的谋士斗丹。
“楚王已寻来了么？”我笑着说。可我又如何甘心就这么离开子洛，连最后一面也未见得！
或许斗丹看出我的挣扎，他说：“夫人不想保全息侯的性命吗？”我踌躇了。
不管他是不是楚王派来的说客，他成功了。如果说子洛的弱点是我，那我的弱点又何尝不是子洛。
息国成了楚国的属地，子洛被安置在汝水，封以十室之邑。而我竟连与子洛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被楚王带回了楚国。
楚王对我甚是宠爱，锦衣玉食夜夜专宠，雕栏玉砌的一座细腰宫为我而建，多少妃子宫女妒红了双眼。
她们却不知这代表无上尊宠的细腰宫于我只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细腰宫，我的寂寞，我的苍凉。
也是在细腰宫中，我听闻了息侯愤郁而死的消息。
手中的琴弦应声而断，原来心痛到极处是泪也流不出。
未曾想到的，不，应该是不敢去想的，当日一别，就是天上人间。天上人间，生死永隔，怎不叫我泪满衣襟。
我整日抚琴，弹尽悲曲，诉不尽悲凉和对子洛的思念。
我已不再忌惮楚王，子洛死了，我亦生无可恋。只是不甘这样轻易死去。从此我也不再同楚王讲话，只默默等待着。
看朱成碧思纷纷，泪盈盈，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三年，我没有同楚王讲过一句话，楚王也不怪罪于我，对我仍是尊宠有加。我不说话，楚王便默默陪着我，那些妒红了双眼的女子议论纷纷，指手画脚，说我是不贞洁的女子，一女侍二夫。
楚王大怒，下令杀了那些饶舌的女子。
楚王说：“寡人不会让妫儿受一丝委屈。”
我看着楚王，仍是不说话。她们说的何尝不是事实。但心中滋长的绵绵恨意却不会因他对我不顾一切的维护而消失，我直直看着楚王的眼，不介意让楚王看清我的恨。
楚王却用手覆住了我的双眼：“妫儿，不许你用那样的眼神看寡人。”
看不见楚王的表情，我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不知何时开始，我学会了这样去笑，刻薄而嘲讽。
楚王也会心虚吗？
楚王说：“妫儿，寡人要怎么做你才愿开口说话？”
手指沾着茶水，我平静地在桌角写下一个字：蔡。
5
楚王又来到细腰宫中。楚王眉梢间尽是喜悦，那样的喜悦，我看过，在子洛为我带来蔡侯被俘虏的消息时。
我正抚着琴，楚王的到来并没有使我停下琴音，但他的话却令我连一向熟弹的琴曲都悄然乱调。
楚王笑着对我说：“妫儿，蔡侯已死。”
琴弦啪地一声断裂，食指指腹被划破，鲜血滴落在清亮的弦上，我内心激动得无以复加。我转向楚王：“真的么？”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与楚王说话。
楚王当然懂我为何激动至此，但就算他明知我的激动与悲伤都从不因他而起，我同样看到楚王溢于言表的喜悦，只因我终于对他开口说话。
我突然发觉，雄霸天下的楚王原来也是一个可怜的男子，奢望着一份得不到的爱。
我余愿已了，楚王宠莫甚，息君情更亲。
我最后一次，一如许多年前一样，坐在泛黄的铜镜前，打开镶着宝玉的胭脂盒，细细地为自己涂双颊，描朱唇，在额间勾勒出鲜艳得似要跳跃而出的桃花花瓣……
子洛，让妫儿最后一次为你着你最爱看的桃花妆。
从此妫儿随你，上穷碧落下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