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个寂寥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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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周有三天，乔奇都可以在五月新娘的橱窗里看到她。
一身洁白如雪的婚纱，有层叠的蕾丝和泡泡纱，珍珠项链和耳环，浓烈的妆容下淡定的微笑。阳光下，她轻轻昂着头，看玻璃窗外人来人往惊艳或挑剔的眼神，居然也会轻轻翻个不屑的白眼。
应该算是不入流的模特了吧，所以告别T型台后，只能在本市当一个并不太体面的橱窗模特。与这个灰得有些黯淡的城市，融为一体。
只是，穿多了婚纱，对爱情的想像力是不是会有些微的降低?乔奇觉得自己大概是本市最无聊的青年了，每次经过她时，总会在心底微微惆怅地琢磨一下。
其实橱窗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轮换着还有几个面容精致的女孩。或站或坐，有时也会款摆着腰肢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走走猫步。
她是最落落大方的一个，无论扮成青春洋溢还是雍荣华贵，她的微笑和眼神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乔奇混在人群里欣赏台上的她时，并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刻，如同意外触动了宝盒的按钮，哗啦一下，一扇门为他打开了。她就那样漫不经心地，随心所欲地占据了他的整个心房。
二
橱窗里的女孩们，偶尔行人稀少的时候，也会卸下职业微笑，偷偷懒，聊聊天。
她悄悄地脱掉高跟鞋，裸着脚站在白色羊毛毯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长裙盖住脚，再俏皮地吐一下舌头，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
那时，乔奇恰好坐在对面的咖啡屋里。客户正为一份合约的款项争执。乔奇有些无奈的烦躁，一转头，便看见这一幕。
他想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性格里有可爱的成分。这让他的心刹那间愉悦了些。
后来，他有些心不在焉的讨论着合约的细节，有意无意地总将眼神游移到她身上。
他看见她在补妆。对着手里的一块小镜子，用唇膏细细地涂抹。一遍，一遍，很细致很小心。
无疑，她的唇形是很美的。有美好的近乎完美的弧线，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虽然离得很远，但依旧能感到诱人的光泽。
她旋好唇膏的盖子，随即对着镜子轻轻地抿。上唇和下唇，温柔地碰在一起，慢慢地蹭动。后来他知道，那是为了让附着唇膏的唇色更加均匀。
可是当时，他心中突然涌出强大渴望，恨不能立即上前去吻一吻那诱人的鲜红的唇。
三
那份合约自然谈得很失败。一向以谨慎著称的他居然出现严重纰漏。
老总说，乔奇你明白公司的规定，要不请辞，要不承担百分之三十的债务。两个选择，你好好考虑一下。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后者。为的，不过是每周能有三天，能站在14层的办公室落地窗前，看看楼下隐约的橱窗新娘。
某一天，乔奇在公司附近的超市，看到她推着车走在电器区。
路过灯泡的时候，她停住，缓缓地弯下腰，仔细辨识着价格，然后取了三只节能型的。
乔奇想，不知道灯泡坏了的时候，会不会有人及时帮她安上呢？然后心里突然酸了一下，某种情绪开始慢慢发酵。
他跟在她身后，提着一只空篮子逛来逛去。他看见她一次性买了许多泡面的时候，心里稍微有些安心。
只有一个人，才用得着这么多的速食面。有爱人的女孩，总会换着花样做饭给男朋友，以示自己也可以是贤良的。
但随即又有些感慨，这样一个人，如果灯泡突然坏了，那么有谁能帮她呢?
这时，乔奇便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爱上这个女孩了。而且，还是暗恋。
27岁的男人还玩暗恋，是一件多么可笑而且可耻的事情。乔奇想。
因为一次女孩子最普通不过的擦唇膏的过程，他就再也忘不掉她了。多么像是毫无缘由的三流电影里的情节？
可是，一个人在家，对着镜子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模仿她，轻轻地抿住嘴唇。上唇和下唇，温柔地碰在一起，慢慢地动。
然后想像，对面是她。
乔奇觉得，自己快疯了。
四
乔奇决定不再这样偷偷摸摸了。他要像个男子汉去主动出击。
他做这项决定的时候是自信满满的。他觉得凭借自己的外貌和工作，一个孤单的事业低潮的女孩是不可能拒绝的。
他选了一束百合送给她。他说你微笑的时候让我想起这白色的花，如此纯洁。然后上扬嘴角，眼神在镜子里尽量表现得很真挚。
可是真正见到她的时候，仍然是呆板的迟滞的。嗫嚅着说，给你。然后不负责地把花强行塞进她的怀里。
整个过程慌张而草率。他看到她涨红的脸和惊恐的眼睛，心里沮丧地埋怨自己，乔奇你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追女孩，怎么搞得这么糗?
当时，他的脸一定红了又白了。有那么几分钟，他窘迫得想哭。
很没出息。
女孩后来说，正是看到你那副样子，我才不害怕了。这么大可还像是个小孩子，会害羞的脸红，多有趣。
那个时候，她已经成为乔奇的女朋友了。手挽着乔奇的胳膊，头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表情甜蜜得像一只乖巧的猫。
那时候，乔奇也幸福地以为两个人就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了，走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一只唇膏的长度，最多不超过10厘米，根本不可能使用一辈子。
五
女孩决定和乔奇在一起的时候，乔奇特地买了一份礼物送给她。
一个精巧的小盒子被摆在餐桌上时，女孩的眼睛放出奇异的光，整张脸因此而变得生动起来。
她有些害羞地看看盒子，又看看乔奇，然后轻轻地咬住下唇。那被牙齿按住的一小块肉挤在另一边，像是一颗鲜艳欲滴的樱桃。
女孩说，乔奇，你这样做，会不会太快了。我不过是才答应和你在一起。
乔奇笑呵呵地反转盒子，对着女孩的眼睛打开，没事没事，我觉得它与你很配。
一只唇膏。
乔奇没有看见女孩的眼睛突然黯淡下来。他还以为她喜欢自己的礼物。
他喜滋滋地说，化妆专柜的小姐说，CD的这款唇膏最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女孩用。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是不是?
嗯。女孩漫不经心地盖上盒子，看着乔奇说，我饿了，咱们点菜好吗？
乔奇傻乎乎地招呼唤服务生过来，并没有看到女孩快速地拉开背包的拉链，将那小盒子扔了进去。
六
后来的日子，乔奇送过许多的唇膏给女孩。各式各样，各种颜色，各种品牌。但都不见女孩用。
乔奇问她，为什么还是只用从前的那一款?
女孩淡淡地说，习惯了这个颜色。她神情闲散，恰好与乔奇的凝重成了明显的对比。
乔奇觉得应该不是自己所能给予她的令她不满意吧，也许不过是一种习惯。
而习惯，总是能慢慢改变，慢慢培养的吧。
过了一阵，女孩嫌天慢慢变冷，原来租的房屋没有暖气，于是和乔奇提议想再换一处。
乔奇沉思了一会，说，要不你干脆搬到我这边吧。还能省点钱。
女孩点点头说好啊。然后转过脸继续看电视。
房屋内电视屏幕的光在闪烁。乔奇看着女孩的侧面，心里略有些纠葛。他觉得同居是感情的一个巨大转折点，应该转折得有气势，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平淡、潦草。
他突然想知道，除了他，她是不是还搬去过别的男人家过冬。但终究忍住了。
她的过去，他没来得及参与，并不是她的错，何必再过问呢?于是伸出左手臂，将一旁笑得花枝乱坠的她轻轻揽在怀里。
第二天，她便提着箱子正式地住了过来。
七
开始的时候，也像个真正的妻。围着格子围裙为他精心地煲三个小时的汤；也会在他下班的时候扑上来给他一个芳香的吻；也会在周末拉着他一起去花市买几盆室内盆栽；也会安静地枕在他的腿上看一下午的书。
都是甜蜜的幸福的回忆。
有的时候，乔奇别出心裁，用她平时化妆的物件要来给她化。
乔奇一只手小心地托着她的脸庞，另一只手拿着唇膏在她的唇上细细地描。然后认真地看着她的反应。他渴望她还像从前那样，轻轻地抿，慢慢地蹭。
可是似乎女孩已经忘记了。她总是立刻站起来，一边夸张地扭动着腰肢和脖颈，一边大声地说，快让我活动活动，累死我了。
然后跑到镜子前照一下，大叫，你把我画成吸血鬼了！接着立刻冲进卫生间里清洗。
同样的游戏做得多了，总会厌烦。
一次吵架，女孩提起这件事，她对乔奇说，你是不是心理不正常，为什么总喜欢给我化妆呢?你这样让我感到恐怖。
乔奇很认真地对她说，我喜欢你的嘴唇。
女孩撇撇嘴，甩出一个词：变态！
惊地乔奇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乔奇对女孩说，以后我们再怎么生气也不要互相不负责任的伤害对方，好吗?
女孩点点头。
可是没过多久，承诺作废。
女孩把工作辞了，准备安心地呆在家里做一个快乐的主妇。她告诉乔奇的时候表情里有难以抑制的喜气。
可是乔奇却皱着眉头说，这怎么可以，你也太不懂事了。快，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你不过是一时冲动。
女孩诧异地看着他拨号码，突然就愤怒了。她说，乔奇，难道我每天抛头露面她站在那里让人参观，你作为男人一点都不会吃醋吗?
乔奇说，这是你的工作，你应该热爱它。
女孩说，这是因为你无能，你连老婆都养不起……女孩的嘴快速地一张一阖，鲜红的唇在乔奇面前闪烁得让人心烦意乱。
乔奇发誓，他只是想挥去这令人烦躁不安的红色光泽，可是不知怎地，巴掌落在了女孩的左脸上。
清脆响声迸发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愣住了。
他们知道，一切结束了。
八
女孩拖着行李准备离开时，看到房门背后的那方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的女人面孔。她的手突然停在了门把上，随即垂落下来，在空中划出一道惆怅的弧线。
镜子里的女子脂粉未施，一张素面白惨惨地在空气里。毛孔粗大，黑眼圈极深，嘴唇有细细浅浅的裂纹，干燥得像是一张揉皱了的纸。
怎会这样?她摸出那管旧的唇膏，旋开，在苍白的嘴唇上涂抹起来。然后轻轻地抿，上唇和下唇，温柔地碰在一起，慢慢地蹭动。
她突然想起，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乔奇，她是多么不舍得用那么贵的唇膏。
她也没有来得及问乔奇，为什么舍得给她买那么多昂贵的唇膏，却舍不得用一只指环圈住她。
然后就有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睛里流出，打在热烈鲜艳的唇上。她知道，一切都不重要了。
乔奇躲在卧室的门后看着这一切。他突然发现，这样的涂唇，是多么忧伤寂寞的一件事情。
因为缺少爱的温暖，只能自己来取暖，上唇和下唇紧紧挨在一起，假装成情人的嘴唇，一个人静默着感受亲吻的感觉。是渴望，还是绝望?
那样的吻，那样的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