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过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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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晨光熹微，叶离在江航的怀抱中醒来。眼前的男子还在沉睡，安静如婴孩，脸上的细茸毛在天光里泛着柔光。叶离的手指情不自禁轻轻划过他的脸，一点点抚摸探寻，一如寻找那些马不停蹄消失不见的时光。
他醒转来，握住她的手，轻抵至唇边。她顺势更深地偎进他的怀抱，紧紧地，生怕有片刻疏离。
趁江航洗漱的间隙，叶离细细化了精致的妆容，尽管他看不到，可是她在意。镜中的女子明眸皓齿，明丽惊艳，一如绽放的玫瑰。
他来推她的轮椅，低头嗅到她颈后的香水味，那是昨夜不曾有过的。他心里倏然一动，似有风吹动了原野，那些埋着头的花儿叶儿霎时醒来，张开眼睛期待新天新地。
眼前的人比记忆里的，少了锋芒，多了沉静。唯有那张脸一样的英气逼人，虽难掩岁月沧桑，但依然令人难以抵挡。看他熟练地给面包片抹果酱，叶离的心有碎裂般细微痛，继而洇染开来，弥漫了所有过往。
二
江航的诊所，叶离是在网上查到的，留言说是本城最好的盲人按摩诊所。叶离摇着轮椅赶来，见到小街僻静处的几间房子，房前屋后，被高大的桐树和枝干苍虬的合欢合围着，怎么看，都透着古意。
那个盲人按摩师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俊朗儒雅。初见，叶离有片刻的恍惚，他的举手投足竟似曾相识，而墨镜后的那张脸却又生疏不已。
叶离的脊椎病来得毫无征兆，在某天早晨醒来便突然不能动了。此后多方诊治，却起色不大，只得坐了轮椅，写字楼的白领生涯也告一段落。
第一次按摩，叶离便觉出江航的与众不同，不像其他按摩师那般蛮愣用力，而是太极般舒缓，一招一式透着从容稳健。叶离觉得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不像在医治病痛，倒像在她身体上跳舞。这样想着，兀自红了脸，好在他看不到。
叶离开始贪恋他的手指在身体上跳舞的感觉，贪恋他衬衣上的清香，还有那间安静的小屋，他和她的独处时光，还有她对他说不出缘由的亲近感。
叶离来按摩的时间越来越晚，他不置一词。有时他已经吃晚饭了，她才来。他会立即停下，给她按摩。在帮她翻身坐起的时候，她拿了纸巾帮他擦汗。第一次，他怔住，随即躲开。她依然故我，每次都拿纸巾拭去他脸上的汗。他渐渐习惯，像大人纵容淘气的孩子般由她去了。
然后在那个雨夜，她留了下来。尽管什么都没发生，尽管他只淡淡吻了她的唇，在她已经是翻天覆地的改变。
三
桐花开了，满树都鼓吹起小喇叭。
他给她按摩，她兀自说：Ｘ城有很多桐树，小时候，我们女孩子最喜欢将桐花的蒂揪掉，吮吸里面的一点点甜……他不作声，听她自言自语，其实桐花不算好看，我喜欢合欢，那么美的名字，听着就让人心动。Ｘ城的合欢树更多，我上学的Ｃ中，遍地都是。夏季一到，花开热烈，像一簇簇的火苗栖落枝头……
叶离的过往里是有一个叫江远的男子的。那时，她刚刚十五岁，正读初三，江远作为美院即将毕业的学生到叶离的学校实习。就是他进门的那一刻，叶离刚好抬头，这个眉目俊朗的男子令她倏然心动。那一刻，小小年纪的她便明白，原来爱的感觉就是心动。
生在殷实之家被宠坏的叶离，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在江远那里一再碰壁，他拒绝她的再三示爱。张扬美丽的叶离一败涂地，痛苦不堪。她几近疯狂，甚至跟踪他和女朋友约会，在合欢盛开的街头，看他们亲昵地接吻，她心里如同燃着了火。
在他独居的小小画室，她孤注一掷，褪去衣衫，将处女之身呈给他，他依然不为所动，慌张地拿衣服裹住她。瞬间，她觉得自尊被踩在了脚下，一腔的柔情顿时化为仇恨，她悄悄按下了早已编辑好的手机短信：有人要我，速来……
最终，江远被判入狱三年。命运瞬间被改写，美院的高才生成了阶下囚，女友离他而去，前程一片萧索。
叶离转了学，心却依然被江远填满。她一度幼稚地以为以决绝的方式捍卫了自己的爱情，如此，就没有女子愿意接近江远，等他出狱后，他将永远是她的。
四
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出狱后的江远突然出现在叶离面前。他将她挟到教学楼顶，那张俊朗的脸扭曲着，叶离骇然地本能躲避。江远追过来，由于太过用力，不小心被脚下的砖头绊倒，失足坠楼。叶离趴在楼顶，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叶离被家人带离了那个城市，他们说江远摔死了，他本想报复叶离，带她一起跳楼，却没得逞。叶离大病一场，愈后，那场烟花般炫目惨烈的少年爱恋逐渐沉到岁月深处。
此后，叶离上大学，坐写字间，如大多数女孩子一样跟不同的男子恋爱。日子看似平静安宁，而唯有她自己知晓，一颗心时刻在颠沛流离，无法靠岸。直到突然发病，遇见江航这个素淡疏朗的男子。
突如其来的，江航每月总会消失几天，徒弟说他回家看望老人了。他回来，身上总有浓浓的中药味。叶离问起，他说，老人来日无多，怕是不行了。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江航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诊所甚至会关了门。叶离徘徊在门前，想，等他回来，她愿意陪他一起面对人生的所有伤痛。
五
如同疾病来时的毫无征兆，叶离的恢复也是突如其来。在一天清晨醒来时，发现自己又能行走自如了。她仍是不动声色地坐了轮椅赶去，想给他一个惊喜。可是，见到他后，却又改了主意：不如就这样下去吧――她是那般贪恋他的手指在她身上跳舞的感觉。
可是，接下来，他的频频离开让她心神不宁。从徒弟那儿得知他的家也在Ｘ城，叶离悄悄赶了回去，通过在公安局的表弟，她调取到他诊所登记的名字江航，再往下看，她惊呆了，她看到了那个熟稔于心的名字――江远。他，还活着。几经辗转，她打听到他不但活着，而且就在自己身边。那一刻，叶离恍若梦中，又惊又喜。
她跟踪了他，发现他被家人带着频繁出入一家中医院。叶离谎称是他女友，很快获得医生的同情，告知她实情：他患了肝癌。
叶离重又坐着轮椅出现在诊所，他为她按摩的力道越来越浅，她让他停下来，为他擦汗。他自我解嘲地说，这两天病人太多。她说，嗯。他看不到她眼里的泪。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没力气为她按摩，他终于从她的生活中消失，她遍寻不见。
眼前这个陌生男子自称江航，说他哥哥有个未了的心愿，遂将一沓资料递给叶离。叶离打开来，首先看到一份遗嘱，上面说将房产和存款悉数赠与叶离，看到下面的署名，叶离颤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江远的遗书很长，看来是断断续续写成的。他说，自打她初次来诊所，他就认出了她，只是装作不相识。多年前，从四楼坠落的他并没有死，而是失去了一双眼睛和原先的容貌。经此一劫，他心里的仇恨瞬间化解，他去整了容，然后学按摩开了诊所。诊所是弟弟一手帮着操办的，营业执照也是弟弟的名字，所以叶离按那上面叫他江航，他没有纠正。起初，他不知如何面对她，可相处中，发现她一直活在过去的阴影中，他心生愧疚，当年他也是有责任的，不该那般生硬冷酷地对她。渐渐，他喜欢上她，一如她喜欢他……谁知，他却患了肝癌，只得从她生活中消失，把所有留给她治病，是他唯一能帮她的……
他说，叶离，谢谢你陪伴我的日子，你的点滴诉说，总让我想起旧时光，纵然回不去，亦是难忘记……
叶离终至号啕，她对这个盲眼男子莫名的心动，那些无来由的喜欢、贪恋，皆是因为他酷似那个时光深处的人。她和他，自始至终也没有逃过旧时光。
（Ｅ－ｍａｉｌ?押ｚｚｚｘｙ２００２＠１６３．ｃｏ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