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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声食味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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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菜系,排到四大、之后,始见秦菜,是件无奈的事情。北方的珍馐玉馔,是以齐鲁为代表的,秦地则退而取其次,处在边缘,属可有可无类。著名的老饕朱家潘、赵珩诸先生,谈及美食,字里行间对京华名楼里的鲁菜,总是情有独钟,津津乐道,说起长安的佳肴,也只是顺道提及能记住的稠酒、泡馍之类的小吃,不可入室登堂。

多年前去丽江,看宣科组筹的纳西古乐,也有同感,其中一曲《山坡羊》,调子缓慢得不可理喻,却是正宗的唐长安古调,被堂皇地植入了异地,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三秦之地“邪”,凡事不可声张,只能意会。三十年前,“张三梆梆肉”在西安还响名当当,老铺位于南院门以西甜水井巷的十字路北,每日售量有限,用墨釉的大老瓷坛盛着,是一味佐酒的美餐。“梆梆肉”就是猪大肠,我小时候食张三家的这款名菜,除了炭火熏炙的余味外,不觉有特异,倒是以中药与猪肠煎煨的“葫芦头”,在长安历久不衰。张家的“梆梆肉”如今已鲜有人知了。

秦菜实在不敢拿出来与人夸耀。西安饭庄的“葫芦鸡”、“驼蹄羹”,虽馨香脆美,清新细腻,在讲究的满汉全席面前,就显得势单力薄。近年,长安的庖厨业不断推出“汉宫遗味”、“盛唐御膳”,想法倒不错,但多流俗成了“耳餐”、“目宴”,终靠不上食中性味的大谱。推陈出新,有时也不免削足适履,在菜名的学问与刀砧外形的精致上,功夫和心思用足了,丢了“适口者珍”、“食无定味”的真经,也是常有的事儿。

在长安,我曾尝过按出土的一千多年前青铜器置盛的玄酒秘方酿制的“老酒”,虽价格不菲,又占着渊源上的优势,也无法品出古往的滋味。

长安的饮食,在大处上虽着不上边际,也确有独异的构成和辉耀。历史上曾有皇帝喜好“胡食”,一时间京师贵戚穿胡服,用胡式器具,吃胡人饮食,便蔚然成风。

按照袁枚的观点,像“羌煮貊炙”这种胡食美味,今人怕是不可以照单拿下。食中别味,随时移事异,不可强求,妙无可言。据说“羊肉泡”,也是胡饭,得益于秦地盛产的牛肉和丝路上传过来的“胡饼”之间的妙应。仅这一点细碎的事,足见长安食文化的不凡。

味蕾中的学问至大精深。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袁枚甚至在《随园食单》的起首,便讲到了“先知后行”的食之精要。于厨技烹艺的细处,见治国安邦,修身为学的大理,是一种大透脱。智慧之人,深谙“会通”之术,事无大小,理非长短,无碍才得入“空”境,且不乏活脱。如此看来,“君子远庖厨”,视脍刀之法为小技者的见识,就有些狭促了。

食风的奢靡,早已司空见惯,但食中的真味清气,不会因此增减多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长安城人家的厨事中馈,已简单得可怜,人们囫囵着吃饭,在有限的供应中,百分之七十的主食均为红薯、玉米等杂粮。

我的胃肠不好,源于那时候吃了过量的红薯,现在见了胃仍会发酸。粗玉米粥,却不曾厌烦过,每每喝来,浑身经络似乎都觉着通透,辅以自家腌制的“雪里红”,调足辣椒,吃起来,自有食味别声的意韵,倒不觉着日子的苦焦和艰难。

我们家人丁足,熬粗玉米粥通常用老大的一口铁锅,由我二姐前一夜用清水洗净再浸上,第二天早上去学校前放在炉灶上,以封着的文火煨着。学校离我家极近,课间操时,我二姐跑回来,将炉门打开一道细缝,往锅里放一勺碱,搅匀,等到放学,正好开锅,再敞开炉门,让武火猛滚一阵,出来的粥,见汤见米,甚是好喝,有十足的清气和正味,只是现在没有这样的口福了。

长安城中人是不懂得食鱼的,只是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店铺里有了青岛冻带鱼,人们才知道了鱼的味美,而在此之前,沟汉河道中的虾蟹鱼龟,都成了客居的南方入的盘中餐。我的一位同学,上海人,父亲是“东亚饭店”的炉头。他家人食螃蟹的方法,极其细致讲究,有一整套的专用器具,钩、叉、刀、勺,都是极细的铜制品,串在钥匙链上以备用。还有一种特制的小锤、小钳,不轻易示人,只在食蟹钳和蟹腿时,才拿出来,用后又放在一只木盒子里。剩余的蟹壳,也不弃掉,而是用蒲叶包着,另有他用。

我是个急性子人,参加工作后去江浙出过一趟差,正值菊黄蟹肥时,主人曾招待我食过一次大闸蟹。有小时候见识过的经历,我尽量将吃蟹的过程拖长些,细致认真。然而,我却不及南方人有耐性,无法将蟹吃得干净,还弄得满嘴鲜血直流,只好捂住,早早离开。

赤油重酱,珍禽玉食,在今人的眼中是好东西,食中之水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又无色无味。偶翻古人所述的食单、食谱、小养,对水在食物中的特殊功用,不仅重视,而且极其讲究。人可以一日无谷,不可以一日无水。在此类论及饮食的文字里,水论独成一章,并置于起首。

雨水性甘凉,可以滋养人体生理上属阳中之阴的部分,量轻味淡,烹茶可除胸肺之热,熬粥也不会稠。元明时期的贾铭先生,活过了百岁,朱元璋曾向他询问颐养和长寿之道,他讲过:立春这天的雨水性有春舁始生之气,妇人饮了,易得孕。入梅的雨水有毒,喝了会生病,用来做酱,易熟,忌讳做酒做醋,用来擦洗衣服,可使酶斑脱掉。立冬后十天被称为入液,到小雪时就是出液。这期间的雨水被称作“液雨水”,百虫喝了会藏匿起来,适宜作杀虫药饵。腊月的雪水不易变质,用它浸泡五谷不生虫蛀,洒在宴席桌上,苍蝇就自动不会来叮爬。屋漏水有毒,误食会生肿块。冰雹水味成性冷,若酱味不正,放几滴能恢复原味。水的气味,随着一年的节气变化而改变,这是天地气候互相感应而形成的。寒露、冬至、小寒、大寒四个节气这一天的水,适宜浸造滋补身体的丹药、丸药及药酒。

清代的王士雄先生,对露水有精深的研究,在《随息居饮食谱》中写道:水稻头上的露水能养胃生津;菖蒲叶上的露水可清心明目;韭叶之露,凉血止噎;荷露,消暑怡神;菊露,养血息风。

水是饮食的基本构成。水好食才有味。没有水在味蕾里的运化作用,再珍贵的食料,再聪明的庖厨,也无法烹制出真味。水还是食中的元素。元素便意味着不可或缺。

今年初秋,我进秦岭,在南麓的广货街上的一家馆子里吃饭,其中的油煎小河虾,翠亮如玉,味道鲜美,不可言喻,做法又极其简单,只在过油后,调些许椒盐。循着山涧的泉溪,但见这家馆子的屋后,溪水清可见底,鱼虾自在游翔,让我品尝感受了食味中的水声。想必世间真味,便与这山溪的水声有关了吧。

杜爱民,作家,现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非此非彼》、《眼睛的沉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