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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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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她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洗菜、煮饭,并没觉得有任何不同。

我无所事事地走回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房间是灰暗的,我细细打量里面的一切,斑驳的墙,贴在墙上的几幅发黄的画报,落满灰尘的衣柜和纸箱,书桌和杂物……十几年来似乎从未变过的景象,在长期的熟视无睹后在此刻再细细端详竟越看越陌生。天花板已经变得斑驳,墙上脱落的碎片摔成粉末。书桌的上方用图钉按着一张发白的照片,图钉成了黑色,锈迹斑斑。照片上的人是我和白森,时间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还没有望向镜头便被定格下来。

我躺在床上胡乱地回忆起一些琐碎的旧事,慢慢发现实际上有很多东西已经被我忘掉,能记起的不过是一些琐碎的细节。那些过去有的已被彻底埋在回忆里,只有很小一部分被记录下来,如照片,挂在墙上。我们看见它的时候便会记起那时的光景,那一天的阳光怎样,那一天我们在做些什么,说了什么样的话。那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被印证的一个细微的片段。即使在这样寂寥的日子里回想起来,仍恍如隔世。

窗外的黄昏慢慢涌起,映红这室内的空气。街道上行人渐少,晚风袭来,远处的屋顶上几只飞飞停停的鸽子发出怪异的叫声。黄色的余光很快暗下,夜幕正慢慢降临。

我们坐在灯下一声不吭地吃着晚饭,屋子里寂静得只能听见碗筷相碰的声音。其实这样的情景多年来早已习以为常,只是如今生活被掀起的波澜在晃荡,再拾起这样的日子已叫人难以平静。比如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我幻想着他们一起出现的情景,那些景象在脑海中愈演愈烈。而她坐在我对面,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是谁?”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质问当然不是我们的习惯,我们甚至不曾多问彼此些什么。

“谁?你陈叔叔?”她看了我一眼。

我不说话。

“他是我厂里的一个同事。”她仍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菜夹到碗里,“这些天下雨,腿有点不舒服,多亏他送我回来。”

她显得悠然自得,她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永远不会在乎你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什么都知道,但就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又或许她本来就不会在乎些什么。

“你想问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吗?”她平静地拿起勺子往碗里盛饭,“是的,就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终于无法忍耐。我把饭碗往地上一丢,便响起一声剧烈的碎裂声。我感到自己浑身在微微地发抖,若是在更年少的时候,或许我还会压抑地留下几滴泪来。但没有,我只觉得愤怒,除此之外内心一片空白。很快我又有些震惊,这一幕是似曾相识的,只是摔下碗筷的人从白森换成了我。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景,白森在剧烈的碎裂声中摔门而去,而那时候的我一声不出地暗暗祈祷这一场战争能早点平息。而今换成了我当着她的面把东西摔破。

她终于放下碗筷。但依然保持平静。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她早就不是当年怒火轻易就能烧起来的样子。她起身走到前面,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碎片。“你不需要那么暴躁的,好好的碗碟就这么摔碎了,”她的语气平静得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哥的脾气本来就坏,你为什么要学他呢?”

我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滋味剧烈地涌起,我忍着不让眼泪掉下。很久很久以后,我慢慢地明白了那种心如刀割的滋味,其实最痛心的滋味莫过于最亲的人的刻薄相待。但在那些莽撞的年纪,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只是盲目地感到不安。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你爸是吗?”她转身把碎片扔进垃圾篓里,“他不会回来了,他早就不在了。”

我终于惊愕,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我不告诉你们,是因为那时候你们还小,我不想让你们觉得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她的语速尽可能地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现在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大家本来就不同的,这一点你跟白森应该都清楚。”

我靠着椅子,浑身失去了力气。每个人都必然要忍受些什么,我们常常只看见自己的沉重。

“你们还不明白生活的难处,你们当然不会明白。”她像在自言自语。

“白桦,”她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神来,“我头有点烫,去把我的袋子拿过来,陪我去趟医院吧,可能是发烧了。”她说得无比平静。

说完她坐了下来,显得有些疲惫。

我还没有完全从刚刚的一幕反应过来,就又陷入诧异中。这是段非常时期,听到“发烧”这样的词语像触火般令人深感不安。

我不敢怠慢,赶紧走进她的房间里找她的手提包。她的房间阴暗清冷,里面摆放的旧物竟依旧和儿时记忆中一模一样,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好多年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了。桌面上摆放着杂物,我在那里找到手提包便快步出来。

“把灯关上吧。”她看着厨房的灯光说。她从前几乎从不指使我做什么,即使像这种很小的事情。不知怎么,当她和别的母亲一样说着这些寻常话时,竟让我感到了深深的愧疚,为自己的不孝而愧疚。

“到医院好还是去诊所好一点呢?”出门前她又问我意见。她已经老了,我在不安和惭愧中抬头看见了她鬓角上的一撮白发。

医院里和上次我跟陆明来时的情景差不多,人满为患。

我排队挂号,母亲坐在走廊的长凳上休息。过道上人来人往,她一脸疲累,目光迷离。待她向我看过来的时候,我便转身看别的地方。

我站在她身后等待着医生的诊断,是第一次于家人有了一种切肤的责任感。这是我第一次陪母亲看病,而我们一起出现在医院的情景已经是好多年以前了。依稀记得儿时生病的场景,那时候医院还在镇南的寻令河边没有搬迁出来,离家偏远。看病通常是在晚上,我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面,身后是妈妈,她总问我觉不觉得冷。在夜色中我们沿着河向远处的灯光驶去。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沉默不语,但在一片黑暗中我是感到安心的。黄色的车灯,熟悉的引擎声,我们接触的体温,这些都令人感到安心。

印象中深刻的那一部分永远是夜色中的路上,其他的都已经渐渐模糊,只记得每次坐在医院里他们不停地让我把温开水喝下去。生病的时候有时半夜醒来,发现母亲正坐在我床边,往我额角上涂着一些闻起来像酒精一样的东西。

最后一次我们一起出现在医院是我昏迷的那一次。我听见白森不停地喊我,后来将我摇醒。那天晚上他们很晚都没有回来,那段时间几乎天天如此。后来白森把我背起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他在跟我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清楚,只觉得困顿,又有些发冷。后来便摔了那一跤。我在剧烈的下坠中醒来,额头一阵剧痛,白森趴在我身下。耳边是街道上寻常的声响,整个世界好像与我们无关。白森站起来,把我背起继续快步向医院走去。那天晚上我醒来的时候我妈妈站在床边,她说我烧到了41度,“幸好哥哥把你背来了。”我记得当时爸爸和白森也在,白森两腿的膝盖都擦破了。

“帮你妈妈把东西拿上!”

医生不耐烦地提醒我,语气里充满了对我走神的不满,还带着许些呵斥的味道。我猛地回过神,把袋子提过来。

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我看着护士往母亲手背上擦了酒精,用力地捏手掌,拍打掌背使血管清晰。她排空了注射器的空气,猛地扎向手背。鲜血便向输液管渗出,她抬头看了一会儿,见输液管没有顺利输送便又把注射器猛地拔出。“换一只手。”她语气带着不耐烦。

母亲忍着痛依旧是平静的模样,伸出另一只手。一共扎了三次才顺利完成。第三次扎下的时候她不免有些颤动。那个年轻护士倒显得无比镇定,仿佛扎的地方从不是血肉之躯而是身外之物那样,带着一脸被麻烦后的厌烦,瞄了一眼输液瓶后便转身走开。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当然不止母亲一人沉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待遇,而且这已不算太坏。医院永远是最能体现人情冷暖的地方,无论城市还是乡镇。那里浓缩着一个普遍的人世,世间所有的恻隐、辛酸、艰难和无奈统统在那里被看见,被感知。那些老人,孩子,父母,年青人,健康的,患疾的,困苦的,你在中间也便成为其中的一员。那样的见闻和触动并不是有多不寻常,而是难以描述,不愿被提及而已。偌大的国家,处处有这样的恻隐,只是从来不被提及。

耳边是一片咳嗽声,婴孩的哭喊声,伴着浓烈的消毒液味道四处涌动。外面的夜晚才刚刚来临。“风有点大,”母亲掖了一下衣角,“换个地方坐吧。”我起身帮忙提起输液瓶,她扶着我的手臂慢慢走出过道,来到室内的休息区。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和平时相去甚远,此刻仿佛成了一个无助的孩子,深深地依赖着我。

我找了一个空位让她坐下来,挂好输液瓶后转过身却看见了杨婷。她独自坐在对面的一排座位上,正在吊着点滴。她早已看见了我。我朝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她目光很快又移到别处去。

我从来没处于过这样的境地,我坐在母亲身旁,不远的地方坐着杨婷。大家沉默不语。时间像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样缓慢流淌,开始变得无比漫长。

那样的感觉像是尴尬、不安,又或是别的什么,让人难受。我不知道杨婷此时在想着些什么,自从两天前我从她家出来后我们就没有说过话。我隐约觉得母亲是知道杨婷的。我当然不会当着她的面和杨婷在一起,从来没有。但这样的气氛让我觉得她知道一切,虽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去帮我倒杯水吧。”过了好一会儿她说。

我站起来向开水室走去,经过杨婷身边的时候她没有看我。倒完开水往回走的时候又一次从她身边走过,这一次我没有低头去看她,我猜想她大概也把目光放在了别的地方。这样的时刻每一秒钟都令人不舒服。我继续坐下,等待着时间过去。

“要不你先回去?”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安,“这地方人多,没益处。大家都是来看病的。”我摇头拒绝回去,告诉她没事的。她也不再勉强我,闭上眼靠着椅子开始休息。

先要走的是杨婷,她的药水快要滴完,便站起来四处寻找护士,往走道上喊了两声,但她们没有听见,一直没有人过去。此时的医院人满为患,医生护士们一脸严肃,他们几乎没有一刻闲暇的工夫。杨婷看看快要空了的液体,脸色渐渐焦急。我站起来,快步走向护士室。

来的是刚刚那位年轻护士,她拔出杨婷手背的针管,叫她自己按住药棉,然后便取下输液器飞快地离开了。

“现在回去?”我看看杨婷。

“嗯。”她没看我。

“觉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咳嗽。”

“烧退了?”

“嗯。”

“明天还需要来吗?”

“医生说最好再来一次,拖太久了。”

“嗯,那要注意点。”

“……”

过了好一会儿杨婷才站起来,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去了。

我又重新坐回母亲身边。她什么也没问,背靠在椅子上一如既往地沉默,偶尔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走道上的人渐渐少了,正在输液的病人无一不是一脸困顿地坐等时间过去。天花板上几只蛾子在打转,灯光昏黄。短短两天内,事情蜂拥而来,没有来得及梳理。我此时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睡意袭来。

二十二

母亲的感冒不算严重,第二天便能正常上班了。当外面的摩托车声响起,我便知道是那个陈叔来了,这几天,他都过来接送她上下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家里的缘故,他很少进屋来,总是默默地站在门外等她,不管等的时间多长也不急不躁。有时候她让他进屋坐,说一下子还不能出门,他也推辞,宁愿在门口默默地站着。

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屋里无所事事。

我这两天总想起奶奶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很少想起过她来。大概是那天晚上在医院里的情景让我突然想起她。那熟悉的药味,昏黄的灯光,接下来便挥之不去。

她去世的那几天,家里连续三个夜晚灯火通明。客厅里点着两根硕大的红蜡烛,母亲披着白纱衣长时间地坐在一旁。头一天请了殡仪队,他们拿着腰鼓、唢呐之类的乐器有节奏地同时响起,也同时停止。奏乐的时候大家一脸严肃,等待着道士的指示。休息的时候他们则有说有笑,反差巨大。那期间母亲极忙,即便有几个邻居前来帮忙,那些琐碎的事情也总是连绵不断,难以应对。

母亲掏出钱,让我数一数屋内的人数,去买盒饭回来,一共接近二十个,而她自己则没有时间吃。对于我奶奶的去世,与其说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倒不如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无论是母亲、我,还是白森,都在极力地应对那些忙不完的事情。我早就不觉得悲伤,而更像一种接近麻木的状态,从他们的脸上也可以看到,没什么好悲伤的。我奶奶的去世也算是寻常的事情之一,是迟早的事情,并不值得我们那么悲伤。我们似乎一早就在等待着这件事的来临。夜深的时候人们散去,只剩下烛光不断地晃动。见我不断地打呵欠,母亲就叫我回房间去睡,而白森背靠着沙发睡了一宿。

并不是说对于奶奶我们不怀什么感情,不是的。尤其是我跟白森,整个童年时代都是奶奶在照看我们。那时候父母的身影是很少见的,大部分的时间里我们都是和奶奶在一起。她去集市必定把我们带上,在人多脏乱的地方她让白森牵着我在角落里等她,等她买完东西回来再去下一个地方。闲着的时候她总牵着我们上街漫无目的地走,有时走到寻令河边待上一整个下午。她总是静静坐着,长时间不说话,偶尔叫一声白森,让他不要走远。晚上我们也是跟她睡在一起,白森常常让她讲故事,即使那些故事总是重复。她好像很累,讲着讲着就会停下来,慢慢响起微弱的呼噜声。那几乎就是整个儿时的记忆,印象中总是听见她在叮嘱着白森些什么,在走路的时候,在黑暗中躺在席子上的时候。

后来我们念书上学,也渐渐不那么依赖她。在家里后来的动荡中她迅速老去,好像彻底失去了我们儿时的慈爱,慢慢成了那些尖酸刻薄老人之中的一个,直到慢慢痴呆。

岁月是漫长的。当她像一棵植物一样终日躺在角落的藤椅上不停地、埋怨,出语刻薄的时候,我们之间好像在慢慢地撇清关系,互不相欠。我曾为此惊讶,又慢慢为之习惯。而在那些漫长的岁月中,我总隐约感到她是偏袒白森的,即便那时候白森已经彻底地叛逆。她像在讨好他,希望白森能多和她说话,但又怕耽误了白森的时间。她总处于这样的矛盾中。那时候白森无论犯下什么错,她总是第一个原谅他。她几乎没有任何话要对我说,即使我总是长时间地坐在家里。偶尔她会喊我的名字,让我去门口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或是问我白森到哪儿去了,让我出去找找他。

我当然没有出去找白森,即使我知道他在哪儿。我在街道上溜达一圈,直到再也无处可去后便回来,告诉她没有找到白森。

她总在埋怨些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后来她变得神经兮兮,总说有人要害她。她说她快要死了,她听见她的一根骨头断裂的声音。母亲在家的时候她是不抱怨的,她什么也不说。母亲一离开屋子,她就开始喋喋不休。没有人听她说那些话,只有我一个人在家里,她就说给我听。几乎每隔一会儿她就喊一声我的名字,说外面下雨了,快把衣服收回来。开始我总敷衍着应她一声,渐渐地我就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任凭她叫。她去世的前几天突然不停地说:“白桦,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爸爸回来了,去给他开门……你们怎么都不给他开门啊,快去啊,让他进来啊。我这把老骨头是走不动了,你们怎么都不理你爸爸啊……”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样子在屋内走来走去。她死去的前一天在彻夜地说话,自言自语,大多是平日里那些怨言。

我慢慢发现,生命中很多东西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当生活开始改变,那些东西便慢慢地偏离,我们看着它慢慢偏离,但没有坚持下去,那是可怕的。我们察觉到生命不像年幼时预料的那般,一开始便选择放弃。就像此时我再想起她来,只觉得她的一生是悲哀的,令人同情。她曾是我最亲的人。我爱她,但终究只是爱那个带我们上街给我们讲故事的人。后来她离我们渐渐遥远。那些动荡的年月里,每个人都眷顾自己。有些东西一旦没能坚持下来,便再也没有了。

我已习惯不去想起这些。他们都已经远去了,会有一天被我忘记,会消失。我并不关心他们。我只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无意地想起这些,味同嚼蜡。

我厌倦这样长时间地坐在家中无所事事,这让人心生空虚与恐惧。我打算去找杨婷,准备出门的时候陆明来了。

“这两天在家都干些什么?”他推开门看见我便问。

“没做什么,闲着。”

“听说你妈妈生病了?”

“嗯,没事了,好了。”

“嗯。”

“你没去送货?”

“早上去了,没活儿,看这形势,在家闲坐着也没事干。”

我们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墙上的钟突然响了一下,报时一点。

“打台球去?”

我们从屋里出来,阳光渐渐温热。我们沉默地走在街道上,穿过巷子,抄最近的路去台球馆。

“明哥!”

台球馆门口停满了摩托车,有人向陆明打了声招呼,大概是他在这里结识的人。陆明应了一声,随即探头看看里面,突然回头对我说:“我们到别家去看看吧,里面人多。”“都是黑脸的人?”陆明没有应答,往街道走去。午后的阳光无比耀眼,南方的春末渐渐有了夏天的味道。我们继续沉默地走向下一个台球馆。这样的情景过于熟稔,恍如走在过去那些到处晃荡的日子里。

我们在馆子里打了几局台球。说不上意兴阑珊,也不算太沉闷,就是那样不温不火的样子。过去大春在的时候,三人的话会多一些。现在剩下我和陆明,能聊的话题好像也越来越少了。

“这两天去找杨婷没有?”瞄准球的时候他看了看我。

“没,昨天在医院见了一次,我陪我妈去看医生,是昨晚。”

“她今天又到医院去了,我去找你的时候碰见她。”

“嗯。”

“你们到底干嘛来着,没事儿闹什么矛盾。”

“……”

“白桦,不是我说你,本来就各在一路,现在回来一次还能为这事儿犯愁?”

我有些惊愕。

“你每次回来花多长时间陪她?她每天待在家里看店哪儿也不去,日日如此,只等你回来才出来一次。但你在学校的时候给她打过电话吗?当她生病不舒服、不开心想找个人说说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白桦你太自私了,你只知道自己。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会念书,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有没有替她想想?别说是她,就我在长亭镇,认识人,到处跑,也快受不了了。整天整天地待在这个破地方,换你来试试看。”

陆明越说越激动。

“要能离开这儿,他妈的鬼才愿意在这儿呆下去!大春走了,你也不在。每天就那样,每天就那样,有时候想找个人说说话……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一个人能去哪儿,早晨出门,好,忙着事儿,到了晚上,早早就回来,这时就没事可干了。总不能一直待家里吧,但你能去哪儿?找个人说说话都不成,这种感觉有多恐怖你知道吗?我们才几岁,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想想就可怕。你总要找些事儿干干吧,总不能回来就倒头睡觉吧?你知道吗,有时候实在受不了,真想丢下所有东西什么也不管了,我也跑出去算了……”

陆明把杆子一摔,我们都愣了。

他背过身去,背影微微有些颤抖。我感到胸口有些发痛,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涌上一阵酸楚。我好像看见了陆明所说的那些日夜,它们让人恐惧不安,无处可逃。漫漫长日,遥遥无期。其实长久以来我们都在逃避着些什么,又在逃避中被这样的日子慢慢淹没。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更年少的一些时候,陆明常常来我家找我。家里没人,他便一个人坐在门口等上整整一个下午。那时候我们还太年少,对此无所察觉。

其实我们比想象中还要惧怕孤独。

我在西城日复一日地过着学校生活,一切显得急促而有序,装作很忙碌的样子。而杨婷和陆明,像他们这样并不善于掩饰寂寞的人,开始了漫长的消耗。我们还年轻,这样的年轻让人不安。我们更想老去。

在更早的时候,我以为等我到了白森的年纪,一切便会慢慢好起来。我好像总在隐隐约约地迫不及待,但是没有。不是那样的。我们长到这样的时候,世界依旧是一片混沌,模糊不清。那些看不清楚的东西变得更加巨大。我们越来越彷徨。我们的不安也在渐渐长大。于是我们躲避,我们装作什么也看不见的样子。

那天下午从台球馆出来后,陆明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也没有。我们互相沉默地走完那一段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样的沉默是沉重的,不可言说的。走到路口即将分别的时候,陆明还是回头了:“你还是去一趟医院吧,她大概还在打点滴。”他用像是恳求般的语气说道。见我点点头,他便转身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知怎么,这一次眼睛酸得突然涌出了眼泪。我愣了一下,转身匆忙擦掉。

在医院里我很快找到了杨婷,她依然是独自一人,正坐在长椅上吊着点滴。我在她身边坐下。“你来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我没有说话,可是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对杨婷说,又像什么也不需要说。此刻我只是坐在她身边,等待着什么慢慢平息下来。杨婷看起来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也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坐着。

“你妈妈好啦?”她问。

“嗯。”

“那就好,早看早好,越拖越没好处。”

“是。”

“我就说你怎么有空了,在家没事干?”她看起来是愉快的。

“嗯。”

“不去找陆明玩?他最近也好闲的。你们可以去北坡爬爬山什么的,难得两人都有空。总比来这种地方好,人多,又脏又乱。万一感冒了什么的就麻烦了。”

“找了,打了一会儿台球。”

“嗯?刚刚?没有去别的地方吗?”

“没有,就去了那里。”

“哦,这几天在家都干了些什么?”

我没应答,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干什么呢?坐远一点,我现在可是病人……啊……”

我吻了她,在那条长椅上。走道上人来人往,没有人会注意我们。

杨婷先是一愣,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又迅速把我推开。“我不怕,就传染给我吧。”她没有说话,低下头,脸慢慢红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