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我一个坚守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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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许荔雅告诉我她要写一部长篇，现在还无法确定是自传还是小说什么的。许荔雅打字比蜗牛还慢，所以她不得不抱回一大摞稿纸，外加钢笔圆珠笔数支，并恳请我有时间就帮她敲到电脑上去。

彼时我正坐在被风微微撩起的百叶窗前，看见暖熙的阳光被分成一格一格，在我的身上、手臂上错落有致地跳跃着。我眯起眼睛望着窗外，满心欢喜。我想许荔雅用这样一种方式安静下来，给了很多人一个大大的意外，但不管怎么说，一切总是好的。

春天开始大段大段地复苏，其间许妈妈来看过许荔雅好几次，总是大包小包的，最近的一次居然提了一只活蹦乱跳的母鸡，嘱咐我和了当归给她炖汤吃。临走前，犹犹豫豫地问我，如果实在需要给许荔雅找个心理医生，她一个老邻居的侄女的男朋友刚考了心理咨询师。我诚恳地拍拍许妈妈的肩膀，“不用不用，许荔雅现在比任何一个都健康。”

忽然很想念以前的许荔雅。

许荔雅说，在一些年前，她是个公认的大美女。她说“一些年”，而不是“很多年”，概念模糊得让人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单亲家庭成长起来的孩子，延续了上一代，或者上上一代的叛逆，14岁就谈了恋爱，跟她那个学校的体育老师。后来她说，其实那老师也是小毛孩一个，最出格的事无非就是不让她跑800米还给打了个优。她觉得他太不成熟，认识了一个个体户后就移情别恋了。

个体户有钱，经常一大把一大把地塞给她。许荔雅开始夜不归宿，时时刻刻都在人前人后被指指点点。

许妈妈从工作的地方赶回来看她，却见同寝室的女生目光游离。两人唠了半天，实在觉得没意思。许妈妈猛地掀开女儿的蚊帐，却见被套床单上厚厚的一层灰。

许妈妈第二天就气急败坏地给许荔雅办了转学，并毫无顾及地当着许多同学的面，大声地狂吼：“你懂什么叫爱情？爱情是要尊严的。”

许荔雅从那时起更加憎恨她的母亲，她坚决不与她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决不跟她并肩走路，每天的对话也控制在五句以内。这让她们周围的亲戚无一例外地觉得，当妈的和当女儿的，都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以至于一些年后，许妈妈戴着老花眼镜翻开老像册时，指着一张许荔雅穿着泳衣手挎在个体户肥胖的肩膀上的照片，依然是那种气急败坏的语气，“你不要跟她学！那不是爱情！绝对不是！”

许荔雅跟个体户在一起足足有10年的时间。她从一个女孩蜕变成一个女人，分外妖娆。个体户其实没多少文化，能娶到这样一个美人，捧在手里都怕化了。许荔雅常常跟我感叹，个体户对她，真是很不错的，就是缺在没文化，跟她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了。

“我是伤害了他的。”许荔雅面带愧色地说。于是她时常去看望他，带上我。

个体户的脸上笑开了像一朵花，不住地跟前来买水果的人说有两个漂亮的女人每个星期都要来看他，就是许荔雅跟我。

我们走时都会被迫提上一大包各种各样的新鲜水果。许荔雅把柠檬切成很薄很薄的一小片，往脸上贴。见我也照着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杜芊芊我跟你说，你要是有我一半勤快，也不至于25岁不到眼角就长满了皱纹。”

1999年的那个夏天特别漫长，许荔雅分别在她的手臂、腰部和大腿上缠满了一层又一层的保鲜膜，最开始是转呼啦圈，后来在我的强烈建议下，痛下决心在最好的一家健身俱乐部办了张年卡，以一星期超运动五天的频率深得其他会员的拥护。

许荔雅梦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跳出完美身材的动力来自于一个老外博士。

工学学士、文学硕士、管理博士。许荔雅伸出三根手指头得意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嫉妒得我差点扑上去一口咬来吃了。

第一次喝茶，在春天的小屋子里，老外博士犹豫着接过许荔雅递过来的香烟，茶花的，安妮宝贝抽的那种，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

第一次学英语，在秋天的小屋子里，老外博士抱来一本厚厚的辞典，许荔雅突发其想地找来几块小石子含在嘴里，说这样练习发音更标准。

第一次心动，在冬天的小屋子里，老外博士买了鱼、鸭、兔，弄了一大桌满汉全席，许荔雅居然在厨房里哭了。

哭得唏哩哗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博士比许荔雅整整小了13岁，在那样的年龄还能有心动的感觉，许荔雅认为这是上天给予她的恩赐。

第二个春天的时候，许荔雅眉飞色舞，眼睛发亮，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向许妈妈宣布：无论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她都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因为有了许荔雅，博士的生活变得饱满而热情。

他开始在女朋友的带动下健身，周末骑自行车出去郊游或者踏青，送礼物时会出人意料地把钻戒镶在香皂上，阅读有关麦兜的一系列书刊，并且开始常常回忆属于他的《春田花花同学会》。

是许荔雅，把博士从冬天穿到夏天的牛仔裤剪成一小块一小块做成了一个大包包和一个小包包。大包包是她的贴身物品，里面从钱、欧莱雅的口红、宝姿的打折卡不等。小包包是博士的贴身物品，里面只有钱、信用卡、手机、许荔雅的大头贴。

许荔雅对这一段忘年恋的疯狂程度，让已经苍老的许妈妈从气急败坏发展到暴跳如雷。她跟七大姑姨不断地重复许荔雅的精神肯定有问题了，她认为归根到底是那个个体户的责任，因为他霸占了许荔雅最美好的青春却以离婚收场，这是许荔雅从离婚以后开始不间断地开展一场又一场莫名其妙的恋爱的最终原因。

许妈妈坐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地等待，把她委屈无辜的眼神投向我，“杜芊芊，许荔雅要是有你一半，那我也要多活几年。”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始终没弄明白，我跟许荔雅，为什么会是这么迥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比我大那么多，却永远走在我的前面，时尚、热情、不寂寞、对生活虔诚。

许荔雅要去美利坚的消息让我不得不飞一般地冲回家，是老外博士告诉我的。他用他一贯内敛而沉稳的语调在电话里很亲切地说：“芊芊，我想跟许荔雅去美国，你们会高兴吗？”

许荔雅用她一向鄙夷的目光扫向我，“我不想再浪费口舌跟你说了杜芊芊，一个淑女是绝对不能这样满头大汗的，无论什么时候。”

“你要去美国？为什么不跟我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许荔雅很优雅地抽回手，“你没见我一直在学英语吗？可惜你没我聪明，不然怎么会猜不到？”

离别那一天很快就到来了。许妈妈被我搀扶着，一句话都没说。看了飞机起飞，她颤巍着问我：“你说，她在那个国家的生活会正常么？”

也许，会吧！不仅正常，还很快乐！

那个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所有的花仿佛一夜之间就凋谢了。

端张小凳子坐在门槛前看许妈妈戴着老花眼镜剥蚕豆，想起自己的身上重复着老套电视剧的情节，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突然有点沮丧。问许妈妈，可还在生许荔雅的气？

她就想找一个好男人而已。许妈妈说。谁不想找一个好男人呢？

许荔雅歪着脖子朝我们嘿嘿笑的时候，差点没把我跟许妈妈吓个半死。从大洋彼岸衣锦回乡很荣耀的吧。许荔雅从包包里扔出来的礼物在沙发上堆成了个小山，我呼喊着猛扑过去，许荔雅笑得更大声了。

可是，有那么些细节，让我的心里隐隐有点不安。比如她没接到一个电话，比如她时常对着银行卡发呆。她说话变得有点歇斯底里和语无伦次。

后来，再后来，我断断续续地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国家，老外博士还有一个妻子，两个可爱的孩子。婚外情在美国，大抵不算什么道德败坏的事情。我有点明白，许荔雅在美国的生活大概是不好的。她对老外博士避而不谈，对许妈妈的态度突然温和起来。

许荔雅告诉我，她为即将完成的书起了个名字叫做《一场年华》，不知道有没有出版社愿意帮她给出了。

许妈妈发动了个体户帮她跑前跑后，说很多年前，曾经有个杂志的记者拍了她一张照片，算是有点交情的。

约了在立夏那天谈合同，个体户第一次西装革履，抱着厚厚一沓书稿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许荔雅坐在沙发上，每隔三分钟就拿起手机看看，她焦急地问我：“杜芊芊，你说别人会答应么？我的书会有市场么？”

临近中午，个体户打来电话，许荔雅不敢接。我拿过来，个体户的声音从未有过的高涨热情，“快跟她说，成了！成了！秋天就出！”

那天许荔雅穿了一身很素净的旗袍，站在百叶窗下，她拿出一支茶花点燃，她对我说：“杜芊芊，我们应该坚守自己的情感，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将就。”

许荔雅的书很顺利地出版后，她买了一身的行头，开始她漫长的徒步旅行。地点很杂乱，这让许妈妈开始了新一轮的焦心。

许荔雅不在的时候，个体户说他打算把水果店结束了，或许再找个勤劳持家的老婆，领点退休金就算过剩下的日子了。

我去帮他处理过季的水果，在床底下发现了几个红富士的大箱子。拖出来准备一并处理掉，打开一看，却见整整几箱子还散发着墨香味的《一场年华》。有个体户跟出版社签订的自费出书的合同，还有几张金额不小的汇往美国休斯敦的存根。

我突然就那样哭了。

后来个体户说：“芊芊，你妈妈想要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我能给的。一直没能照顾好你，希望你原谅我。”

我想起那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行走的许荔雅，我亲爱的妈妈，她一直在坚守她自己的情感和生活方式，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没有找到想要的归宿。那样的一个女人，在那些年代，在这些年代，狂热有时，宁静有时。但我总是觉得，只要她自己真正快乐，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我们也有了安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