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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国灵:游牧者与浮城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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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忽,是潘国灵的小说中最常出现的一个名字。

游忽,是《病娃》中喜欢怀抱洋娃娃的沉静小女孩,是《母与女》中以血沐目、通往鬼域的巫者……身份更迭,情景转换,潘国灵对某一种东西的执念却透过“游忽”这个名字留存下来,在幽暗的空间里反复,反复成你不曾见过的显像。

潘国灵笔下的“游忽”,原转自“倏忽”,游魂似的,飘忽、流动、不安。兴许,潘国灵便是一个“游忽”,是香港这座城市的游牧者,虽然他并不曾离开。但正如法国哲学家德勒兹对“游牧者”的定义:“游牧者并不离开,也不想离开,他执着于那片森林退缩后的平滑空间,那里有草原或沙漠在进占,他发明了游牧主义,作为这个挑战的回忆。”潘国灵说自己并不是一个举拳头、喊口号的人,所以求索于文字,“切入同时抽离,这是文字应许给我的悖论”。

《城市学:香港文化笔记》和《第三个纽约》是,《灵魂独舞》和《爱琉璃》是,《病忘书》和《失落园》依然是。

隐喻,感知世界的方式

你或许无法在潘国灵的小说中寻到一个很纯粹的故事。潘国灵坦言自己并不是那种“天生说故事型作家”,“单说好一个故事,不构成我创作小说的最大冲动或动机”。他的不少小说作品,都是从命题出发的,故事成为意念的粘合剂。“意念源自长期对生命的一些思考,再结合独特的小说语言、结构来发展。我希望以意念建构一个小说氛围世界,而不仅是故事的集成。”

这或许同他的阅读经历相关。“我十多岁开始接触小说,以西方文学作品为多,小时候上基督教中学,自己看了约翰·班扬的《天路历程》,后来才知道这是一本著名的寓言体小说。稍大了又摆脱宗教,一度沉迷存在主义小说,如卡缪《异乡人》、《鼠疫》,小说的笔调虽是写实的,但背后也有很高的寓言性。”之后虽然也大量阅读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不过在这种逆向的阅读过程中,先前对西方文学、哲学和美学领域的专注像是在他“成长的画面上涂了一层底色”,以致于始终觉得华语文学缺乏“形而上”的表现。

“隐喻,本身是感受、接收世界的一种方式。譬如说疾病的隐喻、写作作为自我招魂、游戏作为消失与复现的重复等等。隐喻有时会发展至寓言小说的层次,寓言可以在抽象和具体中有一个落墨,有一种意境,不太实在也不过于虚,留有一个暧昧性,或弦外之音。”比如他在1999年动笔的《病忘书》,其中的《病了》、《病娃》、《母与女》等都是以疾病入手的作品,每一篇不同的症状、故事和写作手法,写就了这一本“人性、社会病态小说书”。“这是随当时自己的文学想象、城市思考展开的,比较敏感于社会黑暗面,文学表现上偏向黑色、诡异、以至有点偏执,因为文学终究不是社会学,不要求客观、公允,而更在乎作者的眼光。”其中充斥着的妄想、执念、血腥,在疾病的框架中游走,将故事和读者引入隐喻的感知区域。

潘国灵说他是非常钟情于短篇小说的多变性的,而这种充满隐喻的寓言式的创作方式,大概是他最偏爱的,也是最吸引他的。“‘从命题出发’,其实不完全是‘单向性’发展的,而是有一些自己特别着迷或纠缠不休的存在命题,会反复出现于不同的小说,如回旋曲般变奏、伸延、发展,以至散篇的小说逐渐浮现出一个更大的‘整全性’,构建出一个作者个人的书写系统或写作世界来。”

《病忘书》出版之后,潘国灵倒是真的病了一场,卧床入院。病痛,似乎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能够带来或沉静或猛烈的转变。潘国灵说,那一刻,“疾病的思考和感受就迫在眼前,变得很关己,很私密的”。所以,后来写的那篇《病辞典》,则有了一重自我影子的意味;他也不太喜欢再以小说作的社会批判。此后的《灵魂独舞》和《爱琉璃》也都是偏向个人化的作品,反倒像是泄露了秘密,又成为先前“疾病小说”的例证,印证小说中隐喻的部分。虽然,这不是最好最完整的印证。

城市的书写,隐喻的例证

似乎,我们对疾病的理解是离不开隐喻的。一如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说的,“粗糙的隐喻残存在公共卫生教育,在此领域中病经常被描述为侵略社会,而降低某种病的死亡率的努力被称为战斗、奋斗、战争。”潘国灵在当年一篇论文《SARS历史叙述——从病毒凶猛到走向共和》中做了相关论述,不再是隐喻,而是直观地透视疾病与城市的关系。其实,潘国灵常以小说和学术论文来处理相同的命题,比如小说《游园惊梦》和论文《从空间理论看九龙城寨再现文本》(收录于《城市学2》),“文笔迥异,看来很分裂似的,但其实可以互相转化、营养”,也可以算是最好的互为印证吧。

潘国灵当年从学院出走,放弃博士论文的研究,将学术研究作为业余兴趣,专注于写作和文化活动这一事,后来由李欧梵先生透露,当年正是看到潘国灵的才气,才鼓足勇气劝他放弃博士学位,“国灵本来想以疾病的隐喻为题,写一篇洋洋大观的论文,后来我发现:其实这才是他小说的题材。国灵才气横溢,对香港社会和文化的承担心更强……”潘国灵说,“放弃学术,是生活的选择限制,多于思想上的壁垒阻隔。”

后来不甚多的学术性文章也都关注于城市主题的研究上。两册《城市学》是潘国灵在1998~2006年间所写的关于香港城市文化的著作。这个浪游者,观察着“看不见的城市”,从跨文化研究的视角投入日常生活,包括城市空间、景观,微观政治、流行文化等等。“城市文化一直是我的兴趣,书写上牵涉不同的范式转移。我希望以跨学科触觉、融合理论、城市感性和文本阅读来书写城市,所以实地游走、生活体验和长期涉猎不同文本,包括文学、影视、建筑等各方面,都是重要的。”2007年,潘国灵旅居纽约一年,写成《第三个纽约》,又是以不同方式实践了他对纽约这座城市的书写的可能。这种可能,或许也在改变潘国灵在重新回望生于斯的香港之时的视角,迷失的更迷失,清醒的更清醒,沉醉的更沉醉,疏离的自然更疏离。“纽约的经验对我很重要,尤其是较长的居住让我可突破纯粹作为一个旅者的限制,回来写香港,自然多了一点比较视野。”

在这一处,香港或者纽约或者他城,已不再是小说中的隐喻的场域,而是小说中隐喻的客观的例证,兴许便是对小说最好最完整的例证。相比小说,文化观察自然是明晰的,做出了诠释和透视。

在不同文体之间穿梭,创作时所花的构思、技巧、投入状态、作品与作者的距离等都不尽相同。而就一般以为小说偏向感性、评论偏向理性的定见,潘国灵说:“我其实很早已不相信,或至少在某些作者而言,诸如理性vs.感性、抽象vs.具体、思想vs.身体之类的‘二元对立’,就是二者必然是此消彼长的。我相信理性和感性结合起来可以互相提升、一个人可以精读抽象理论同时可有大量生活微观感受等等,至少,我以为出色的创作者都不受限于‘非此即彼’的框框,而可以做到出入无间。如小说亦不必然是感性而可以有高度的思辩,如新的城市书写也不囿于陈述、分析,而往往倾注着作者的生活质感和城市感性。”

所以,在《病忘书》“身体疾书”一辑中的作品,是“关于身体的,其中包含肉体及精神性的疾病、身体的异化,或身体作为‘物自身’,与其他物的共生相克,如何照见了总是不肯轻易露面的所谓‘灵魂’,或曰存在的本相。”同时自然地走向了“都市疾书”,在他对城市空间萌生兴趣之时,不再满足类似《伤城记》中对城市的回忆,而是对庙街、九龙城寨公园等空间,对江湖术士、失业汉等城市边缘人物的公共性书写,尝试处理城市空间。“如《突然失明》、《合法偷窥》,一方面有地理空间如香港的庙街、大型屋邨的设置,一方面也有极多的凝视、眼睛变异等。我们的身体从来不是抽空或自成一体的,未出生已经是社会化、欲望化、象征化了的,譬如我后来在其他小说写到的医院、尸体、身体的恐惧、物化等,都跟城市如空间的规范、意识形态等互为形构,形影不离。”“身体疾书”与“都市疾书”两相穿梭、摇曳,与《城市学》相遇、相离。其中可见的,文字在蔓延、疾病在蔓延,隐喻在蔓延,或者停顿。

“事情总是在回头检视时,才浮现出更为整全的面貌。”潘国灵说。因为《病忘书》、《失落园》在内地整理出版,他将过去的作品重又看了一次,从中挑选、整辑,“好像是跟很多个不同时期的自己打照面,有些陌生,有些熟悉,有时自我声讨,有时自我慰籍。感觉像走了一条不浅的路。每篇小说个别像一个拼块,合起来像在搭建一个模型世界。”而这个世界是谁的?是游忽的,是浪游者、游牧者的,是潘国灵的。“‘游牧’不仅是生活,也是一种存在状态,人生如浮萍,所谓安定、扎根,其实都不过是暂托的。”

潘国灵现在仍在大学教书,习惯着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戏、一个人旅行。暑假的时候会特别想“闭关”,一个人出走,让人寻不到,专注于写作。“写作其实也是一种‘修行’,是在长期单调重复的坚持下才可能生出花果来的。”潘国灵,有时候像个隐士,生活在这个城市,也是李欧梵口中的那个“浮城”之传人,是“继西西之后,他——和他这一代人的文化工作者——在不停地为‘我城’效力——扶着它,顶着它,使它不致于下沉,这种精神,才是真正的‘游牧’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