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湖水暖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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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秋，我高考落榜，在家待业。一个偶然的机会，因一位女教师临产，我做了两个月的代课教师。

这是个名叫“莺湖中心小学”的农村学校，四周被大片农田包围着，到最近的汽车站也得步行一小时。第一堂课，学生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那天走进教室，我脸上使劲装出镇静，心里却七上八下。向同学们问了好，转身往黑板上板书时，却听到长长的一声“屁”响，整个教室“哗”的一声炸开了锅。我知道，这是有人把手掌夹在腋下压出的声音，但没有一个孩子告诉我是谁干的。以后的课，竟越发不可收拾，校长示意我抓个典型，整治一下课堂纪律。我发现班里有个叫陈毓民的男孩，矮个子，小眼睛，黑皮肤，许多乱子就是他挑起的，就决定给他一点颜色看看。

一天，我正在黑板上书写，突然一阵骚动，回头一看，陈毓民正赤膊站在课桌上，拿脱下的衬衫挥来挥去，引得同学们发出刺耳尖叫。我把他拖到黑板前站着，可我一转身，他又扮鬼脸，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这可触犯了我的“师道尊严”，脆把他推到教室外面，接着把他的书包“砰”一下丢出去，“嘭”的一声关上了门……这以后，我差不多每堂课都把他“请”出教室。一次，我用力过猛，他被门槛一绊，仰天跌了一跤，手肘处还出了不少血，但第二天，他还是照样捣蛋。一看到他，我心里就发憷，向校长打了几次“小报告”，要求劝他退学，校长都笑着说：“再看看吧。”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我结束代课离开学校的前一天，一早起来就碰到管门房的顾老伯。他朝我笑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发现陈毓民正蹲在井边洗鲫鱼，身边还堆着五六条巴掌大的鲫鱼。见到我，他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沾满鱼鳞的手不知朝哪儿放好。顾老伯向我解释：“他知道你明天要走，今天早早起来就去河里摸鱼，说要让你改善一下伙食。可现在河里的鱼也像人一样没啥吃的，摸不到大的，他心里还有点难过……”我在陈毓民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想说声“谢谢”，但一个字都没说出来，而那顿美味的葱烧河鲫鱼，却让我记到现在。那天，老人还告诉我：“这孩子乖着呢，村里哪家老人有什么事，他鞍前马后侍候得比人家亲孙子还好。”从他嘴里得知，陈毓民三岁时父亲就去世了，从小是跟着他娘在地里滚大的，因此，打小就学会了不少农活，但就是读不进书。听着老人的介绍，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第二天一早，校门外聚着一群五（1）班的学生，依依不舍地同我告别。我扫了一眼，陈毓民不在，心里隐隐有点失落。同每个孩子握了手，一一叮嘱了几句，我拎起行李，向着车站方向慢慢走去……刚走了半里路，就听到后面有人追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陈毓民，他手里还拿着一根扁担。他奔到我面前，气喘吁吁地说：“吕老师，这儿到车站太远了，我送你吧。”我愣着，呆呆地站在那里，喉咙像被鱼骨鲠着，发不出声来。

他麻利地把我的行李挂在扁担两头，挑起来就走。我的心抽得紧紧的，觉得自己没资格接受这深沉的回报，更担心沉重的行李会将他压伤，连忙说：“路太远，你就别送了吧！”“老师，没事的。我在家挑粪比这重得多，肩上早磨出趼花了……”说完，他咯咯咯笑了起来。还没等我接口，他又说：“老师，我读不进书，一到上课头就疼，坐不住了就捣蛋，但不去学校，妈妈要生气，她苦了一辈子，我得哄着她。老师，你看到我也头疼吧？”

我有点不知所措，违心地摇着头，掺着麦香的野风抽在我脸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他身后走着。他一路哼着我从没听过的小调，偶尔还学几声鸟叫。我想找点什么话同他说说，嘴却怎么也张不开……终于，车站到了，我却突然想往回走，想再回到莺湖小学给他上数学课，唉，我深深叹了口气：没机会了。

车来了，我从他手里接过行李，像接过两块沉甸甸的石头，那石头压在心上四十多年……

（选自《扬子晚报》2010年2月25日，略有改动）

【路子与你聊】

文章的标题“莺湖水暖”有什么特别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