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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中流淌出来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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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游历藏地的岁月里,一直想采访一个格萨尔说唱艺人,亲耳聆听他来自神启的吟唱,探寻他神秘莫测的人生。因为在我看来,一个英雄史诗格萨尔的说唱艺人,既是一个民族的诗人,也是藏文化的直接传承者,更是介于人和神之间的特殊人物。的确,他们做的是人类极限以外、想象力以远的事情。

我们知道,《格萨尔》被誉为世界上活着的最长的英雄史诗,“东方的《伊利亚特》”,据统计有120部,约2000多万字。一个叫扎巴的格萨尔说唱艺人,生前说唱过25部《格萨尔》,那相当于5部《红楼梦》的字数,而且他还只是一个不识字的普通藏族人。那可真是记忆力超凡的奇才啊!

过年前在四川甘孜州德格县见到格萨尔说唱艺人阿尼,应该说是某种缘分使然。我本来是冲着德格土司历史和那闻名遐迩的印经院去的,可德格人在我走访完这些文化遗产后,还带我去见阿尼老师。德格人都这么尊称他。

德格县被认为是格萨尔的故乡,阿尼的家就在宏伟气派的印经院旁边一座小山坡上,是这一带典型的藏族“崩空”式建筑。这种建筑下半截用石头砌成,上半部分用劈为两半的圆木垒就,平整面向内,半圆型向外,再涂以浓烈的朱红色,看上去方正、平顶、结实、美观,有点像木楞房。

阿尼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俊朗清秀,中等个头,长长的头发精心地扎在脑后,有些艺术家的感觉。他的眼睛很明亮,热情开朗,一接触就知道是条走南闯北的汉子。据我所知,从前的格萨尔说唱艺人相当于我们所认可的行吟诗人。大地就是他的舞台,人们不分老幼,无论贵贱,都是他的听众。这是一个浪漫而辛苦的职业,一般的人担当不起的。

坐在阿尼家颇为讲究的藏式客厅里,感觉自己就像是和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坐在一起。因为他不同于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艺术门类的艺人,哪怕那些从艺者已经技艺精湛,声名在外,都没有一个格萨尔说唱艺人神奇稀罕、技艺绝妙。我们知道,大多数格萨尔说唱艺人的本事,不是来自先天禀赋,也不是由于后天学习,而是由神“授予”的,就是说,由梦中的格萨尔赐给的。

就像许多格萨尔说唱艺人一样,阿尼也和他们有着相似的说唱格萨尔的缘起。阿尼出生于1949年,15岁时,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牧童。某一天晚上在野花烂漫的牧场上,他在梦中见到了白盔白甲骑白马的英雄格萨尔。多年以来阿尼一直牢记这个梦,并因这个梦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格萨尔在梦中交给他3个人生使命:1.保护好自己的身体;2.保护好自己的嗓子,3.要把格萨尔的英雄史诗一直说唱下去。

按格萨尔说唱艺人的类型区分,阿尼属于“托梦艺人”这一类。梦使他们走上说唱格萨尔的非凡人生。许多艺人大字不识,也从未出过远门,仅仅因为梦见了格萨尔,被赐予神圣的使命,醒来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唱起来,而且与前人或千里之外的艺人说唱的格萨尔史诗一模一样,神奇得令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人们也把这类艺人称为“神授艺人”。我们不知道来历缘由的事物,大概只能归之于神的力量了。

…………

就这样,一个平凡的少年开始领受了神圣的使命,那时他初识藏文,因家庭成分不好,不准读书,只是在舅舅的带领下自学过一些藏文经书。他的舅舅曾经也是个格萨尔的说唱艺人,但解放后没有操此行当了。格萨尔英雄史诗的书倒还有一些,还有一根传下来的说唱格萨尔时用的道具――一根历史悠久的马鞭。阿尼给我看了这根精心保存的马鞭,说这根马鞭有300多年的历史了。有此鞭,就是有说唱艺人的身份证明。

从这一点上看,阿尼介于“托梦艺人”和“闻知艺人”之间。“闻知艺人”有些后天培养训练的成分。阿尼有梦见格萨尔的因缘,又有一定的文化,可以看一些格萨尔的书。当年阿尼在牧场上正好有大把的时光阅读这些代表着一个民族历史的史诗。阿尼说,自从开始迷上格萨尔后,那时几乎天天晚上都能梦见英雄格萨尔,他就像一个准时赴课讲授的老师。当然格萨尔不会一句一行地教说唱艺人们怎么念怎么唱,他只要出现在说唱艺人的梦里,就是给他们最大的鼓励和教诲了。阿尼说,从领受了格萨尔的任务时起,他每天早上4点半就起床,先磕头、念经,然后去旁边的印经院转110圈。顺便说一句,德格人有一种传统的宗教习俗,就是“转经”。别的地方的藏族人围着神山圣湖寺庙转经,而德格有久负盛名的印经院,德格人当然要对它顶礼膜拜了。我在德格期间,看到每天从早到晚,都有人围绕着印经院转经。

1979年,四川人民广播电台要录播格萨尔的英雄史诗,而阿尼已经成为藏区小有名气的格萨尔说唱艺人了。省电台的编辑从四川藏区找了10来个格萨尔说唱艺人,经过筛选,最后选中了阿尼和另外两个人。起初公社里还不让他去,说他成分不好。但省电台的人求贤若渴,带了省里的公函指名道姓非阿尼不可。他们到了成都的省电台播音室,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对着话筒说唱格萨尔。据人们回忆说,当大家从广播喇叭中听到阿尼说唱格萨尔抑扬顿挫、婉转流畅的诗句时,一个喇叭下常常有三四百藏族人驻足聆听。人们边听边哭,边哭边唏嘘感叹:“终于又听到我们的格萨尔英雄史诗了!”后来人们索性把牧场上的牛拉去卖了买收音机,以至于当时这一带藏区的收音机全部脱销了。

现在阿尼可以说是功德圆满了。当地政府把他当宝贝看待,还专门让他在县文化旅游局每月支一份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可以让他潜心格萨尔说唱事业。他不仅录制了许多磁带,还出了光碟。到处都在请他去说唱格萨尔,青海、甘肃、,甚至远到英国。他告诉我说今年就要去一趟英国,参加一个有关格萨尔的国际藏学会议,可以想见那时他将在一帮国际藏学专家面前一展歌喉的情景。

我曾经请阿尼为我唱几段格萨尔。虽然我不懂藏文,但是我好像听到古老遥远的历史,在歌声中像山涧的溪流,娓娓淌来。这好比你听不懂溪流的话语,但你可以感受到溪流上方雪山的圣洁高远,也可以想象得出它汇入江河时掀起的澎湃波涛。当阿尼和你聊天时,你感觉他和普通藏族人没有什么两样。可一唱格萨尔,他仿佛就被神光笼罩着了,还不仅仅是我们所说的“进入艺术状态”。这大概就是这个行业的一个特色吧。阿尼说,说唱艺人们虽然说唱的都是格萨尔,但唱腔上还是有区别的,像《姜岭大战》就有80多个唱腔,而他自己还在梦中得到过一种唱腔。当时是凌晨两点多,梦如期而至,一种新颖独特的唱腔旋律在梦里萦绕回荡。阿尼醒来后马上对着录音机录制下来,天亮后唱给大家听。人们竟然听哭了。

阿尼坦陈,如今已经没有年轻时的体力了。那时可以一连唱它几天几夜,而现在只能唱两三个小时了。可是,就是我们普通人在OK厅连续唱两三个小时也扛不住啊。阿尼迄今为止已经说唱了30多部格萨尔,会50多种唱腔。这在格萨尔说唱艺人中,也堪称“国宝”级的人物了。我问阿尼到目前为止,他说唱的格萨尔英雄史诗是多少部《红楼梦》的字数,他回答说:“不晓得,我也不晓得。我只晓得,一般人看一遍《红楼梦》,都可算是一项‘读书工程’呢。”

据统计,目前中国仅有100多名格萨尔说唱艺人,而且许多老艺人年事已高。阿尼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何把格萨尔说唱技艺传给下一代。他曾经想培养自己的儿子,那是一个看上去很聪明的年轻人,他希望子承父业。但是儿子说,哪怕他再怎么用功,就是记不住那成千上万的诗行。最后他不得不改行学藏医去了。可是当年阿尼怎么就记住了呢?那些目不识丁的老说唱艺人怎么就能将格萨尔英雄史诗一部一部地说唱下去呢?

也许,阿尼的儿子需要一个梦。

不过我们不用担心,格萨尔说唱艺人们在说唱《格萨尔》时,总有一段开场白:

即使有那么一天,

飞奔的野马变成枯木,

洁白的羊群变成石头,

雪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江大河不再流淌

天上的星星不再闪烁,

灿烂的太阳失去光辉,

雄师大王格萨尔的故事,

也会世代相传……

藏民族是个崇尚英雄的民族,又能歌善舞,会说话的就能唱歌。这也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个民族的英雄史诗为什么要用说唱的形式传承下来。尤其是这种传承方式,极具藏文化的特色。不要以我们的标准去评价别人的文化特色吧,留一份神奇给我们的子孙,也是一份功德呢。

(摘自范稳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