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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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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我有五个哥哥,后来不知怎么的三哥就不见了。我大了一点才知道,三哥去了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原因是他写了一条标语贴在电线杆子上,内容是说人和人为什么活得有好有坏,有的人有大米白面有鱼有肉,可有的人却挨饿受冻。三哥是因为写了这条“反标”进了少年劳教所。后来听大哥说,标语贴出后,就有警察到家里找爸爸调查,把爸爸吓的够呛。连说自己对此事一点也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一定会阻止的。好在三哥现在回来了。那天,妈妈在家包饺子。我觉得奇怪:这饺子通常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得到,便高兴得像一只兴奋、快乐的小狗,围着妈妈的身边跳来跳去。过了好半天,爸爸和哥哥们拥着一个人回来了。妈妈听到门外有动静,顾不得去擦两手的面粉,几步就跑出去,一下子就把那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我偷眼看去,妈妈怀里的那个人长得很是秀气。白白的有些消瘦的脸上有一双很有神的眼睛。身上穿着一件很干净的洗得发白的蓝上衣,微笑着用手擦着妈妈脸上的泪。

六子,这是你三哥,快叫三哥。

三哥。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喝,我的小弟都长这么高了。三哥一下子把我抱起来。

那天家里就像过年一样。一家八口人团团围坐在饭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香香的饺子。爸爸还喝了酒。

团圆啦,终于团圆啦。妈妈抹着眼泪说。

2

家里有个老式的立柜,左边是一面大镜子,占了立柜的多半,右边是一个长条柜门,下面的两边是对称的六个抽屉。正好我们哥六个一人一个。三哥的抽屉例外地用一个小锁头锁着。我觉得挺神秘,用电筒照着偷偷地往里面窥看过几次,但什么也看不着。趁三哥开抽屉的时候,我才知道,他那里有许多电影歌片,一沓一沓的,《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送别》、《山间铃响马帮来》等等,上面有歌词、歌谱,还有电影里的人物照片,另一边是许多红红绿绿的贺年片,很好看很好看的。那抽屉里还有许多的硬币,五分的贰分的一分的,白花花一片。那时,对我这个刚知道钱的好处的孩子来讲,不啻于发现了阿里巴巴藏满宝贝的山洞。

三哥爱唱哥,而且唱得很好。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哎――,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他手里拿着歌片,两颊微红。本来三哥就长得眉清目秀,此时再有些动情、惬意,看上去就像个美丽的大姑娘一样。怪不得听爸对妈说,三要是个姑娘就好了。

三哥还有一只口琴,他吹的很好。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着口琴,右手掌拖着,随着清脆、优美的琴声,两个掌心上下一张一合,使琴声更加宽厚、好听。

我当然想要几张歌片或者贺年片。可三哥只给我看一会儿,便像经管宝贝似的收到了抽屉里锁上。没办法,我只能装作帮他收拾抽屉,顺便拿几枚硬币罢了。那时东西便宜,一分钱就能买一块水果糖,五分钱能买一捧油炸花生米。慢慢的,那抽屉里的硬币被我拿了许多,三哥也像不知道似的。以后,就经常看到三哥领几个朋友到家里玩,也听到有邻居风言风语地说,老三学坏了,你看和他在一起打裢裢的人,不是打仗出名,就是“提溜”。

妈劝他。

人家的事,我管得了吗,我不跟着参合就行了。三哥不以为然地说。

一次, 五哥在学校里被人打了,脸上有红红的手印,脸都肿起来了。妈妈很心疼地为五哥用热毛巾腾着。三哥回来问怎么啦,妈说是孩子打架,没什么的。三哥掀开毛巾,不动声色地问,谁打的,下手这么狠。五哥说,是学校外边的几个流氓要抢我的冰滑子,我不肯给就打起来了。有一个叫“老黑”的,没人敢惹他。三哥拉起五哥的手就出去了。我紧紧地跟在后面。没出去多远,就有几个人问:三哥,怎么啦?三哥看也不看地说,“老黑”他们把我弟弟打了。那几个人就摩拳擦掌地跟着三哥去了老黑的家。

没你们的事,都在一边呆着。三哥进了屋,一把就将炕上的老黑拽了下来,两拳左右开弓,几下就把身高体魁的老黑打趴下了。老黑连手都没敢还就跪地求饶了。那时我就觉得三哥了得,就像《水浒》里鲁提辖打镇关西那样开心。后来我也上学了,一次都没让人打过。这当然有哥哥多的仗恃,特别是和三哥远近遐迩的“威名”有关。

后来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对妈说,三儿这小子是个狠碴子,可没用到正地方。要是当兵,准是个好家伙。

你还夸呢,你看三儿的掌心,两手的横纹,怕是个惹祸的苗子。妈说。我好奇,还真特意看过三哥的掌心,真像妈说的那样,两条几乎笔直的纹线,横贯掌中,跟别的哥哥很不一样。

3

四哥在中学有几个很要好的同学,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他们也经常到家里。有一个叫祥子的哥哥,还带着自己的妹妹来过,我叫她玲姐。当时因为我还小,还不会用男人的眼光去品味女人,特别是称作姐姐的女人。我当时只知道她长得很好看。现在说起来玲姐简直就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白白的瓜子脸上镶着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她高挑的个头并不显瘦,全身上下就像经过特意加工,起起伏伏着几条柔美的曲线。一头乌黑的长发,精细地编成两条长长的辫曳在腰间。特别是在她微笑的时候,两片红唇轻轻一抿,随着洁白光亮的牙齿微露,脸蛋上就现出一对好看的酒窝。那次玲姐来家时穿着一件淡粉色套头毛衣,恰好把她那鼓鼓的胸部明显地突出出来。

妈喜欢得满脸都是欢笑。

三儿,过来给客人倒杯水。妈向里屋喊着三哥。我觉得妈让三哥给玲姐倒水是最合适的,虽然我当时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我跑进里屋叫三哥。三哥端着一杯水迟迟地进来,轻轻地放在玲姐的面前。他和玲姐相视了一下,两人的脸顿时就红了。这时,我才发现窗外有很多邻居向里面羡慕地观望着。

这姑娘可真漂亮。窗外一声接一声地夸奖着。玲姐用手绞着辫稍,微微地低着头。三哥见我进来,像是找到了救星,连忙说,小弟,我们去玩,就拉着我出来了。我心里纳闷儿,三哥那厉害劲儿哪去了,怎么见了玲姐就这样怕。

那天晚上,玲姐没回去,她是挨着妈睡的。

在我们这屋,三哥就像老也烙不熟的饼,翻来覆去地折腾一夜。

以后玲姐又来了两次,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

一次,我翻三哥的抽屉,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玲姐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却跟真人一样。长长的辫子,白白的脸,那对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里像含着水,深深地,一动不动地看着。

唉,咱家没这个福分呐。妈叹着气说。

4

城市青年开始下乡了。我见三哥买了好多日用品,看样子就好像再也不回来似的。妈为他收拾东西,三哥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我觉得有点可怕,就拉着三哥的手问,三哥,你去哪里,能带我吗?三哥笑了,我去一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鸟有鱼,还能骑老牛,吹竹笛。等我安排好了就接你去玩。我一听羡慕极了。

小弟,你不是喜欢这些歌片、贺年片吗,我都给你。三哥用两手捧着把那几沓宝贝递给我。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从里面翻出一张忙忙地揣进上衣兜里。我知道那可能是玲姐的照片。但我没说。我不愿意看三哥脸红的样子,一点威力都没有。

第二天,就来了辆大解放,几个哥哥把东西装上车就送三哥走了。

三哥,别忘了回来接我。

三哥在车上向我摇着手。车开了,他还摇着手,一直到我看不见。

妈和爸都哭了。

去那么好地地方还哭什么?我真的不懂。

接着,四哥、五哥也下乡了。他俩下乡是响应的号召去“广阔天地”。

再接着,我跟着爸爸妈妈也下乡了。我和妈随爸爸下乡是走“五・七道路”。

不管怎么说,去有山有水有鸟有鱼的好地方肯定是挺好的。我还特意做了一把新弹弓,还拣了好多石子带上。

后来我才知道,乡下远非我想像的那么好。

这是后话。还说我三哥。

三哥来信了。那时我已经上了镇里的初中。看到父母拿着信愁眉不展的样子,我知道三哥出了什么事。我拿过信一看,果然如此:三哥的右腿在修水渠时被大石头砸断了,已经有半年多了。怕家里惦记着当时没告诉家。我搂起裤脚看三哥的腿。那条伤腿细细的,都没我胳膊粗。

妈哭了大半宿。她狠狠地对爸说,一定要把老三调到家里来,反正也都在乡下,死也死到一块。

三哥就调回来了。

三哥走路一瘸一拐的。就这样了,没法再治了。三哥苦笑着说。

我这苦命的孩子。妈搂着三哥,哭成了泪人。

哭什么,没砸死我,就万幸了。三哥刮了我一下鼻梁笑了。

5

队里派三哥去看果园。那果园好大的一片,梨、杏、海棠,高高低低地盖满住了大半个山坡。每近秋季,那果枝被沉沉的果实压弯了,红艳艳、黄澄澄的果随手可触。这是生产队四十多户,二百多口人一年的期盼。一年里起五更爬半夜地干,除去口粮,到手里没有几个钱。一年全指望这些果子下来后拉到城里换回几个零花钱。

果树每年都善解人意地也很争气地结了不少,可一到秋季,这果子就成了许多人眼红的目标。明着摘点吃的,暗着偷的,还有远近的地痞和差不多和地痞一样的知识青年拿着镰刀、匕首当着看果人的面公开用袋子装的。你不服,就给你“放血”。老实厚道的农民哪里看过这样的阵势,再说都拉家带口的,惹得起吗。许多人都知道这是个清闲活,可就没人愿意干。即便是干了,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吓唬吓唬嘴谗的孩子们罢了。因此,果园每年都丢了大半。

也是赶巧,正当队长看着满树的果实红遍大半个山坡而发愁的时候,三哥来了。有人提出让三哥看果园。社员们围着三哥大讲以前果园里发生过的事情,在言语和表情中明显地带有对三哥的质疑。

三哥一笑,我鬼都不怕,还怕人吗?

三哥当天就领着“大黄”进住果园。“大黄”是一条很壮实的狗。我们刚下乡时,是房东见我喜欢送给我的一个小狗崽。狗崽送过来时房东大婶就管妈借了五十块钱,快一年了也没还。我上学路很远,也顾不上它,是妈一口米汤、一口饭把它喂大的。它个头很大,也很壮。我每天上学要翻一座大山,大黄都送我到山那边,然后自己再跑回来。等我要放学时,它准在山坡这边爬着等我。大黄已经成了我们家庭不可缺少的成员。那时房东的孩子跟大人一样爱占人家的便宜,经常跑到我们这屋要这要那。特别是一到吃饭时,准赖在你家里不走。

大黄像是看明白了,没事便趴在门前,房东的孩子一要过来,它就阴森森地吼着,它那从腹腔涌上来通过嗓子发出的低而粗,混厚而有力的声音,不得不让大人们都闻而怯步,何况是孩子呢。

房东的娘们就骂它,你是我家的狗崽,怎么过去就不认人了呢。

大黄看了女房东一眼,不动声色。不过你过来可不行。

我表扬过它,说大黄你真可是我家的“忠诚卫士”。大黄像是听懂了我的话,高兴地对我直摇尾巴。

三哥披着一件破旧的棉大衣,手里拎着把镰刀,一天要围着果园一颠一跛地走上好几趟。那大衣破得有好几处都露出了棉花。妈给缝过,可过几天又刮坏了。每当我看到一瘸一拐的三哥披着破棉衣,身后跟着大黄在山坡上出现的时候,就有一种苦涩的东西爬上心头。

我家离果园不远,没事时我经常去果园陪三哥。特别是一听到随风传来的优美的口琴声,我的心里便像长了草。

大黄趴在三哥的身边,支棱着耳朵,像是被琴声感动,时不时地还呜呜两声。

三哥吹的是《红河谷》,我以前听三哥唱过,挺感人的。三哥吹得很投入,我到了跟前他也没发觉。

吹得不错嘛。有两个青年晃晃荡荡地进了果园。一个手里还拎个口袋。

三哥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吹他的口琴。

哥们你挺牛哇,没听过我的名吧?

大黄蓦地站起身,对着两人吼叫。三哥把它按住了。

没听过。你们来干什么?

下点果,拿回去给哥们姐们吃。一个说。

他是道南集体户的王哥“王山虎”,没有不知道他的。一个说。

三哥笑了,说:到果园吃几个果,没问题。拿袋子装可不行。

还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不信你就试试。三哥握着镰刀站起身来,两眼凶凶的。我怕得退了一步。那个姓王的就用两手使劲地摇着果树,还对另一个说,你往袋子里装,我看他能咋地?果子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三哥往那人近了一步,厉声说:你要是再敢摇一下,我让你脑袋搬家。那人轻蔑地看了看三哥又摇了一下。只见眼前寒光一闪,三哥手里的镰刀刷地一下朝那人的脑袋砍去。也是那人有准备,妈呀一声尖叫蹲了下去。他身旁的一根锹把粗的数枝被齐刷刷地拦腰砍断。大黄一跃身,把那个拎口袋的人扑倒。好玄呐。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也为那人躲过这一刀庆幸。

大哥你真砍呐!那人软了下来。

别说你,我哥以前几拳就把一个大个子打趴下了。

去,没你什么事,回家去吧。三哥把向大黄一招手,大黄就放了口。那个拎口袋的人连忙爬起来,很心疼地看着被大黄撕了一条大口子的军衣。

大哥,你手真狠。

我活得腻歪,正想着找个人对命呢。

唉,不打不成交吗。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有什么麻烦就喊兄弟们一声,决没二话。

三哥笑了,拍了拍那位的肩膀说,我这个人就是不怕横的。既然是哥们,就装一袋子去吧,省得回去在弟兄们的面前栽了面子。

大哥,您义气,我服了。那人一抱拳,还挺江湖的。

怎么,你还没回去呀。三哥发现了树后的我。

又响起了三哥优美的口琴声。旁晚的乡村很静,那琴声随风飘出很远很远。

打那以后,那姓王的青年经常领一些人来看三哥,还有两个女的。他们在果园里喝酒、吹口琴、唱歌,成了寂寞的山沟里的一道活泼、美丽的风景。

再也没人到果园里找麻烦。

敢偷老三的果,不要脑袋了。社员们都这样说。

他们对三哥服透了。

6

母亲终于累倒了。母亲很早就患有心脏病,加上生活的变化,对农村生活的勉强适应,对我们兄弟的操心,使她的身体实在挺不住了。大哥、二哥从城里都来了。全家人商量了一下,要送母亲到市里住院。

走前,母亲握着三哥的手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三儿,你听着,人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失望,都要咬紧牙关好好活着。再挺一挺,也许一切都会变的。

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去养病吧。三哥含着眼泪。

妈去了江东疗养院。

那天,我们去送母亲。我们下乡的地方离市里不是很远,大约也就六七十里路吧。坐大客一个来小时就到。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是因为二嫂的娘家在这,亲戚总是有些照应的。

我们上了车,老远看到大黄像一道黄色的闪电飞奔而来。我扬着手往回撵它,它呜呜地叫着跟在车后,直到被飞扬起来的灰尘淹没。

我们掺着母亲下了车。站到江边,母亲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疗养院就在对岸,需要坐船过去。正当我们上船的时候,只听几声震耳的叫声,我一回头,见大黄飞野似的沿着江岸的斜坡向我们奔来。

大黄,是大黄!我扬起了手。

大黄扑到母亲面前,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叫着。它的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地摇着尾巴。

母亲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她搂着大黄的头,哽咽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我们都流下了泪。

半年后,母亲去世了。

母亲埋在了我们下乡的地方。母亲的坟在山坡上,前面对着一个很大的水库,后面就是队里那片果园。出殡的时候全生产队停工,很多很多的人都来送母亲。这跟母亲平素里为人善良、热心有很大关系。

可恨的是,三哥竟没掉一滴眼泪。

那天晚上,他坐在母亲的坟边吹了大半宿口琴。我要去找三哥。

别管他,让他吹。爸把我拽了回来。

7

母亲去世不长时间,我和父亲就调回城里。临走的那天晚上,父亲当然要嘱咐三哥。三哥闷着头一声不吭。三哥是下放青年,不在家里的户口上,回城不能带。我觉得把三哥自己扔在这里挺可怜的。你们就放心地回去吧,我都快三十的人啦,爸你就别操心了。

我和父亲走了。我回去就上高中,父亲还回到了学校。那时父亲已是六十来岁的人啦,回到学校也再没有上课。他忙着自己的事情。

接着,四哥、五哥也先后调了回来,也都参加了工作,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

这期间,我和四哥回乡下看了一回三哥。他自己住在那间房子里。我们推门进去,屋里没人,挺乱挺乱的。房东说,老三去东沟玩牌去了。

我和四哥坐下。

你们等他,他可没准,有时一宿也不回来。房东说。

我们去找他。

到了东沟老于家,我看到三哥盘着腿坐在炕上。四个人正玩得全神贯注。

见我们来进来,三哥站起身说,我弟弟来了,不玩了不玩了。

怎么,三爷走啦。有人说。

三爷回家和哥们喝酒去,没时间陪你们这帮赌鬼了。三哥说着便披上那件破大衣下了炕。那件大衣破得真可以,有好几处露出了棉花。右肩连接袖子的地方已经开了线,有个很大很大的口子,露出了里面的黑毛衣,使人担心那袖子会随时掉下来。

路过村口那家小店,三哥颠簸着进去说,给我弄两瓶酒,我弟弟来了。

三爷,你上次拿的酒还没给钱呐。

先欠着吧,改日一定给你。

多少钱?四哥要交,被三哥一把拦住,废什么话,赶紧拿来。店主就笑着把就递给三哥。

慢走哇。店主说。

想叫我快也快不了。三哥回头一笑。

怎么都管你叫三爷?四哥不解地问。

操,他们愿意叫就叫去。别看我是个跑腿子,孝子贤孙多了。我一个人也懒得做,尽吃百家饭。不过,他们对我也是挺好的。谁家杀猪宰羊,婚丧嫁娶都请我帮忙。

这叫法是从哪论下来的?我想到二嫂在这里的亲戚便又问。

论个屁,都是因为大黄引起的。

真的,大黄呢?三哥一提我才猛然想起它。

让人药死了,让我把它埋在了妈的坟旁,就让它给咱妈守坟吧。我一听,心里陡然升起一阵凄凉。

大黄是怎么死的?我问。

别提它了。这畜生在咱妈去后,像疯了一样。天天趴在坟边,也不愿意吃食。后来,就开始撵鸡追鸭的,把屯子里的活物吃了好几个。我也舍不得打它,就把它栓上了,可这东西硬是把绳子嗑折了,满山地乱跑。它一见到我就跑,我也得不着它,就把吃的放到外边。我想,这畜生也许跟人一样,也有难受的时候,就由着它跑去。一天,我正在屋里睡觉,这东西回来了。我很高兴,就下了炕看它。就见这畜生朝我叫了两声,一伸脖便趴下啦,满嘴都是白沫。后来又一伸腿,死啦。

房东说,这肯定是被人下了药。我一听便急啦,拎着菜刀就出去了。后来我找到了下药的那家,给那人一顿好打。那人连连跪地连声叫“三爷”求饶,我才住了手。就这样,“三爷”的名就传出来了。

一条狗而已,何必动这么大的气。四哥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狗,有时比人还强呢。不过,大黄死了也好,不然,我以后还真是不好处理呐。

给妈上了坟,我们就回来喝酒。

那天晚上,我们哥仨唠了一宿。

三哥说,好几个人给他说媒,我都没打拢。不是二婚头,就是小寡妇,小瞧我了。再说,有我一个人遭罪就够了,我可不能把我的后代扔在这山沟里。

三哥是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家了。

8

我在城里念了两年高中又下乡了。这期间,三哥已经调回来了,在一家街道办的木器厂上班,还成了家。等我又调回城的时候,三哥已经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我们都住在爸爸学校给的那两间平房里。后来四哥、五哥也相继成了家搬出去了。我和父亲住一间,三哥一家三口住另一间。爸爸经常不回家。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有了继母,都二年多了。我心弛然,这些年的奔波、辛劳,爸爸应该有一个安定的晚年了。

在这里我还要提一下我的三嫂。三嫂的样子我用不着描写,照实搬来就够了。三嫂长得不好看,矮矮的个子,还有点罗圈腿。脸色皮肤略黑、松弛,显得有些苍老。眼睛很大,但在脸上的比例失调,给人一种很不和谐的感觉,甚至有点恐怖。和白净还不失俊美的三哥形成了明显的反差。用三嫂自己的话说,她都没照过几次相。

不过三嫂是个很好,也很开朗的人 。她通情达理,勤劳、朴实。把整个心思都用到了家里。三嫂在建筑公司上班,穿着一身工装,拎着饭盒,一天到晚乐颠颠的,很是满足。回到家,就忙这忙那,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我看到三哥的脸上也有了笑容,穿戴也整齐、干净了许多。三哥再不是农村时那副潦倒、颓废的样子。

为三哥高兴的还有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学的木匠手艺,从他手中做出来的各式家具真的是很像样子。家里他打的立柜、沙发、桌椅等很让邻居们羡慕。挨着房山,三哥盖了一个挺大的棚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堆了很多的木料,还有个做活用的木匠案子。锯、刨、斧、凿也放得井然有序。

三哥很聪明,学什么都快。这是我们公认的。

那时,我也有了女朋友。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叫荣,一个班的。下乡后,就有书信联系,我回城后一年,她也回来了。经常到家来,哥嫂对她很好。后来我结了婚,和哥嫂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相处融洽。单位给了房子我们就搬出去了。临走前,三哥有些伤感,喝了很多酒。

你要常过来看我,三哥和你能唠到一起。他握着我的手。

我会的。一个城市住着,说来就来。我说。

转眼间,二十来年过去了。在春来冬去的轮回之间,三哥的头发已经花白。他的厂子好几年前就黄了,五十六七的人,干起木匠活也觉得吃力了。三嫂也退休了,每日就呆在家里。哥儿六个,已经有三个退休了。逢年过节的我们就聚一次,亲热得很。

那天,是个周日,我整躺在床上看书,突然电话响了。

我拿起电话,是大哥的声音。老六吗?你三嫂被车撞死了。

死了?!

你快来吧。

我和妻子打车直奔三哥家。

人已经送进了太平间。

我们哥几个和嫂子孩子们脚跟脚地都来了,加上三嫂的娘家人,屋子里满满的。我看到三哥木然地坐在那里,像一个冰冷的石雕。哭声、劝声,他像什么都没听见。

我真的觉得这气氛有些可怕。

再残酷的事情也得面对,我觉得劝是没用的。我们把一切善后安排好了之后,静静地坐在屋里。很晚很晚了,许多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们哥儿几个。

老天,你对我不公啊!三哥呼喊着,一拳朝铺着玻璃板的桌面上砸下去。只听哗啦一声,玻璃碎了,三哥手上的血就涌了出来。

三哥,你干什么呀你!我上前使劲儿地按住他,哥儿几个连拉带扯地把他送到医院包好。手上四处划伤,缝了十多针。

我们谁也没有说他。都知道,这事放到谁身上也够呛。

事情都过去了。按三哥的意见,把三嫂葬在我母亲的坟边。

你在这里和妈做伴吧。三哥对三嫂说。

我黯然。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人是多么的脆弱呀。

三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满头都白了。

第二年,父亲去世,终年88岁,与母亲合葬。这里,有我的三位亲人了。还有大黄,那条义犬。

三哥每年都要到乡下呆几天,除了有亲人在那里,我总隐隐地觉得还有点别的什么。那一片平房终于被一幢幢新楼所替代。三哥是两室一厅,有八十多平方。这对命运多桀的三哥来说,是一件不小的也是难得的喜事。我们都去帮他收拾房子。过了年,三哥的女儿也在这新房子里结婚了,大家很是高兴。

我要走了。三哥突然对我们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去哪?我们问。

我还能去哪,去一个宁静的地方。

我懂了三哥的话。不一会儿,几位哥哥也明白过来。

也好,就当是我们的别墅,我们会经常到那里去的。大哥说。

种点菜,养几只鸡,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呐。三哥笑着。可我总觉得有点苦涩。

9

清明节,我和妻子给父母上坟也去看三哥。沿着那条熟悉的弯弯曲曲的林荫小路,在桃花掩映的果树丛中,就看到了三哥的两间红砖房。房前窗台下是一溜崭新的木笼,里面有许多可爱的大大小小的红眼睛白兔。那石阶是新砌的,两边还有折折弯弯的扶栏。我们拾阶而上。一条大狗叫着向我们冲来,全身金黄。随着一声女人的吆喝,那狗乖乖地趴下了。我愣愣地看着那条全身金黄色的狗,好一会没回过神儿来。

谁呀?三哥从里面出来,眼睛一亮:是六弟,荣子!三哥上前拉着我的手进了屋。那女人也跟着进来。我用满眼的希冀看着三哥。三哥笑了。你先喝点水。荣子,嗑瓜子。三哥让着,脸色微红。妻和那女人很快就到外边唠上了。

你问她吗?

我点点头。

你见过她的。三哥说。我想了半天还是摇头。

你还记得那个“玲姐”吗?

是她?!我惊喜万分。

她已经离婚八年了,老公又找了个年轻的模特儿去了香港。

这么说,你们这么多年没断了来往?我觉得三哥有些神秘。

哪呀,是我去年在街上碰上的。三哥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你看看,像不像?

这张黑白照片我看过。没想到她一直在三哥的身边。

哇塞,这次老天可格外照顾你了,天意,天意呀。我朝三哥的肩上重重地打了一拳。三哥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妻和“玲姐”拉着手进来了。我毫无顾虑地看着她。她的头发有些花白,眼角也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从我记忆的深处,一个美丽的面庞渐渐地靠近了,清晰了,又慢慢地和眼前这位女人重合了。

玲姐,是你!

六弟,我以为你认不出姐了呢。

这时,那条黄狗也进来了。对我们也不叫了,还不断地对我摇着尾巴。

大黄!我叫了一声。那狗就立起身来把一对前推搭在我身上。

它真叫大黄。三哥笑着。

三哥,弄些酒菜,我要和你一醉方休!

好哇好哇。三哥的眼里竟笑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