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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的桃花情结及生命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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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唐寅更懂花惜花了。

我以为。

唐寅之爱花,堪比庄周之爱蝶,刘伶之爱酒,李白之爱月。爱之切,赏之不足,遂歌之咏之,传模移写,透过线条墨点文字见其精气神。

对唐寅的记载,如下三条不可不提:

[明史]唐寅,字伯虎,一字子畏。性颖利,与里狂张灵纵酒,不事诸生业。祝允明规之,乃闭户浃岁,举弘治十一年乡试第一。座主梁储奇其文,还朝示学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几,敏政总裁会试,江阴富人徐经,贿其家僮得试题。事露,言者劾敏政,语连寅,下诏狱,谪为吏。寅耻不就,归家益放浪。宁王宸濠厚币聘之,寅察其有异志,佯狂使酒,露其丑秽。宸濠不能堪,放还。筑室桃花坞,与客日般饮其中,年五十四而卒。寅诗文初尚才情,晚年颓然自放,谓后人知我不在此。论者伤之。

[袁宏道]吴人有唐子畏者,才子也,以文名亦不专以文名;余为吴令,虽不同时,是亦当写治生帖子者矣。余昔未治其人,而今治其文,大都子畏诗文,不足以尽子畏,而可以见子畏;故余之评骘,亦不为子畏掩其短,政以子畏不专以诗文重也。子畏有知,其不以我为欲吏乎?

[张鼐] 余读唐伯虎先生与文衡山先生书,慷慨激烈,悲歌风雅,眼底世情,腔中心事,一生冲宇宙凌海岳之气,奋在几席。掩卷究其本末,嗟乎。丈夫遭时不遇,遂至此哉?余生也晚,滥竿木天,畏友曹寅伯为先生校刻其藏。夫南渡诸人,大家不二数,趣好不同,灵不一。先生以磊落不羁之才,放浪形骸之外,为吴中杰士,与名人俦伍。戊午发弘治第一,以不检落藉,知者惜之。佯狂宸濠,侠咏山林,不啻数万言,已入堂奥。

以上材料,见诸《唐伯虎全集》(1985年6月北京中国书店出版,据大道书局1925年版影印),我之所以不厌烦地如此引用,乃是为了校正众多野史对唐寅的歪曲而已。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大才子,受过命运可怕的折磨。

还是说说他与一种植物的纠缠吧。

正德二年(1507),唐寅38岁,写诗明志:“不炼金丹不坐禅,不为商贾不耕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用卖画所得,于苏州城北桃花坞购得一处别墅,遍植桃花,取名“桃花庵”,自号“桃花庵主”,并作了一首《桃花庵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车马,你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此诗语言浅白,直抒胸臆,一直被视为唐寅安贫乐道之写照。在某种意义上,诗也暗喻了唐寅对自己落魄的耿耿于怀:得不到,才会如此喋喋不休。真正的不屑一顾,也就心如止水了,懒于疏于言说。

唐寅为桃花书写了很多篇章,除此之外,还有一篇《花下酌酒歌》: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

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

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龃龉

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钟不常开,少年易过不重来

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另,又有《和沈石田落花诗三十首》,全是吟咏桃花,结句尤为凄清感伤:

花朵凭风着意吹,春光弃我竟如遗

五更飞梦环巫峡,九畹招魂费楚词

衰老形骸无昔时,凋零草木有荣时

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

唐寅不只疯狂地写诗歌咏桃花,而且还葬过牡丹花,据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徵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可以猜测,曹雪芹就是受此启发,而移其入小说《红楼梦》,化为林黛玉的《葬花吟》。也可以说,唐寅就是林黛玉的转世。

在唐寅的眼中,桃花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桃花这朵古典意象,其实早就绽放于典藉册页之中。《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花就是娇艳的少女,象征甜蜜的爱情。她开在春天,是春之使者,生机勃勃,撩人情怀,“桃花得气美人中”(柳如是),于是,顺理成章地幻化为美人的象征。在唐代,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更是一语成谶。然而,灿烂的桃花,花期却非常短暂,又名“短命花”,容易凋谢,仿佛美人的容颜总是迅疾迟暮。所以,曹雪芹借林黛玉的诗《桃花行》哀叹:“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欢花泪而干,泪干春尽花憔悴。”其隐喻的,便是薄命红颜,“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李商隐因而感伤:“世间尤物难留连”。让人惊异的是,桃花的繁殖以嫁接为主,多用切接或盾形芽接,树龄短,20――50年。《千金方》载:“桃花三株,空腹饮用,细腰身。”《神农本草经》云:“桃花汁具有‘令人好颜色’之药效,能使女子红润光洁,艳美如桃花。”

短命的桃花,本已不幸,却还要遭人诽谤,连忧时伤怀的杜甫也来讥讽:“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绝句漫兴九首》)也许,诗圣是有口无心的罢,不该让桃花背负了恶名。

可以慰藉的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成全了桃花的名节:桃花是仙境的符号。司马迁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完全洗刷了桃花所蒙之冤,还了一个清白之身。

对于桃花的这些历史恩怨,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不可能不知晓,只是,他移情于斯,宁愿相信桃花是无辜的,而不想纠缠于其历史档案。桃花的轻薄,说到底,不过是青楼女子的随波逐流罢了。宋人程于《三柳轩杂说》云:“余尝评花,以为梅有山林之风,杏有闺门之态,桃如倚门市娼,李如东郭贫女。”于是,桃花扇也成了之扇,是她们调情卖笑的道具,孔尚任在《桃花扇》中也说:“桃花扇何奇乎?之扇也,荡子之题也。”唐寅曾画过一幅《秋风纨扇图》:一瘦削女子手执纨扇,于秋风中自怜自悼,题诗云:“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可以想象,该女子是被始乱终弃的风尘女无疑了,她手中所执之扇,应该绘有一枝桃花。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可怜的仕女,又何尝不是落魄的才子唐寅自身的写照呢?唐寅惨痛之际,其原配徐氏弃他而去,几乎使他沉沦。后受歌伎沈九娘慰藉,才得以释怀。出于感恩和相知,他不拘礼法迎娶了沈九娘,恩爱互敬,育有一女,唤作桃笙,又是桃花的一个活生生的隐喻。可见,唐寅对于桃花的偏爱,同他的遭际他的隐痛是紧密相联的。与人人趋势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相比,桃花实在处于暧昧的边缘,但是俗得清白,授受可亲。于是,在偌大一片桃花林的庇护之下,唐寅沉迷于饮酒赋诗,“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

就这样,桃花庵成了唐寅的避难所,桃花是他的知音,是他生命意象的隐喻。他在漫天飞舞的花瓣间参禅悟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于是,他自号“六如居士”、“逃禅仙吏”,桃花庵就幻化成了须菩提,在桃花中入“色声香味”触法,如来悉知悉见是众生。

就这样,他把绝笔诗写成了偈子: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到异乡

而我宁愿相信,唐寅是去做了护花使者,为天下卑贱而焦虑的桃花们招魂司命。

当代“口水”诗人赵丽华,用四个句子就解构了桃花:“白色的桃花,我看到很多,统统是粉色,开得又烂又俗。”在这个价值崩溃的时代,被解构的又岂止于一枝桃花,这个为情所困的世界,所有的植物,不是开得又黑又惨,就是又烂又俗。

桃花的古典时代,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