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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姨娘的昨天和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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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最惯常的在男主人面前争宠的伎俩,赵姨娘并没有。她绝大多数令人不满的行径,更接近于出于原始的母爱冲动。

某年某月某一日,晚上,遇上了《莫名其妙赵姨娘》,在央视十频道的百家讲坛。

此前,也觉得丫环出身的赵姨娘有点讨厌,还认为是自己小知识分子的小心眼作祟,同情心有些发育不良。如今,看到这一位挺大的红学家对她也不喜欢,而且到了憎恶的程度,颇意外。看来,把小知识分子做大了,在女人的问题上能心胸开阔也不易;甚至,有时候要实事求是,也难。

当然,做学问,不是直截了当地谈女人。这位讲赵姨娘,先是对曹雪芹为什么会让她呆在不朽之作《红楼梦》里,表示难以理解,并举例解读,果然让该姨娘处处不得超生,还很文本的样子,再三强调出这是作者曹雪芹对她的憎恶。虽说她生的探春让人“见之忘俗”;可是,她生的儿子贾环,却“举止荒疏”。由此一半对一半的概率推算,她也就是中等姿色。对其出身来历,考虑到贾政年轻时亦属“诗酒放诞”之人,大抵是一夕情误。总之,赵姨娘在《红楼梦》中是莫名其妙的。且分析,如果把她写成有心计、有城府、阴而不露的女人,会更有光彩;即使如此的脸谱化简单化,若搁一般小说里,已然非常生动,但这是《红楼梦》呀,怎么会有如此简单的笔墨?倘若不属创作失误,便是强烈的憎恨,是永不宽恕的憎。可是,憎从何来?他接着援引西方著名某心理学的某通俗原理,当是曹雪芹年幼受过这类女人的伤害,以至于成为他终身不能排解的本能情绪。似乎,也能自圆其说。

但是,他解读出来的这个赵姨娘,不在原书里。憎她的,也并不是曹雪芹,而是这位解读人—贾政的这个小老婆,实在是让吟风弄月之人无法忘怀的一个难堪现实,古今小知识分子桃花仙境里的惊梦人。她是他们难以摆脱的基本情感现实:虽缓解欲望,但难解风情,太俗气。

赵姨娘坏吗?企图害死宝玉和凤姐,其用心之简便手段之天真,以为念念咒就可以让贾府改朝换代,笨死了,绝对小儿科,远远坏不过王熙凤。后者细密设计真正害死的人,不止一二个。

赵姨娘姿色如何?“贤妻美妾”是贾府的传统,还有探春为证。看她在第60回里拿了茉莉粉“飞也似往园中去”找小丫头们吵架,动作之伶俐口齿之利索,非腰身臃肿的妇人所能为。但是,也没见到过她以色惑主争宠。第72回尾处,她找贾政想为儿子讨彩霞,亦未有妖娆状,只是夫妻话家常一般,其间,贾政还提到已经给两个儿子各看好个丫头。我们知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是给公子们当小老婆使的。

此处涉及贾府妾媵制度,不同于近现代社会按先来后到排排坐的一夫多妻制,少爷婚前用漂亮丫头为小妾,其津贴待遇稍稍升级,家奴属性则不变。上了公子王孙的床,却翻不了阶级的身,一个枕头上睡的,还是两个阶级的人头。此间的性关系可中止,而阶级关系则为终身制。少爷婚后有了少奶奶,小妾头上更多出一重天来,连自己所生儿女,也要当作替她代劳,所以,探春每每对之正色,既是探春的势利,也是探春与贾府主流价值观念相符合获得众人敬重的缘由—王夫人视之己出,是真的。探春打发赵姨娘弟弟赵国基丧事费用,参照的惯例标准,家养的多少银子外面的又如何,由此可知这赵氏姐弟,系贾府世代家奴。赵姨娘的身世来历,是从家养丫环里,被贾政收用为妾。

到第73回开端,这边儿赵姨娘与贾政说着话,那边儿听风是雨,误传老爷要查宝玉功课,怡红院里风声鹤唳,晴雯生计让宝玉装病。这个俏晴雯,便是女儿时代的赵姨娘。两者都心比天高、处境尴尬;都自视高于同类其他人,率性张扬,极力维护自己的名分,而且,都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是因为曹雪芹说,女儿是水做的,而沾了男人的女子,就是浊水了。故而,一个清纯薄命一个浑朴世俗。

晴雯撕扇,是千娇百媚的娇爱雅趣;同一把折扇让赵姨娘撕撕看,大抵只能是泼妇撒野,负气作恶,暴殄天物。所以,她只配撒茉莉粉,与小丫头们厮打成团。而晴雯,则周旋其中作壁上观。此刻,是一个女人的少女时代与中年岁月的相逢,袖手旁观与陷身困局,清水碧波与浊水横流。

晴雯貌似清高,丫头堆里出了名的出头掐尖儿,时时注意在这女性丛林里,维护高等丫头的前沿位置,对低一等的小丫头们常有心狠手辣的强梁之举,哪怕她们只是赶在她前面给宝玉端一碗茶水。她是贾母准备“给宝玉使唤的”,依她的聪明伶俐,不会看不懂这“内定小妾”身份。她在王夫人面前故意不事梳妆扮病相,刻意曲折地说明她并未色惑宝玉,恰恰表明她深谙此间意味,才让王夫人格外气恼驱走她:“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心里是不能安静的,所以很嫌她。”

“抱屈夭风流”是女儿的生命悲剧,却避免了“愚妾争闲气”的妇人悲凉闹剧。有多少青枝绿叶的热情女子,转眼就成为枯枝黄叶的粗浊妇人。今天的晴雯是昨天的赵姨娘;今天的赵姨娘与晴雯一样,没有明天—儿子处处窝心,女儿咫尺天涯。

女人最惯常的在男主人面前争宠的伎俩,赵姨娘并没有。她绝大多数令人不满的行径,利益因素之外,更接近于一种出自于原始的母爱冲动:是为了儿子贾环,她实在难以忍受众人对宝玉的宠溺与对贾环的冷落。与同父异母的宝玉相比,贾环似乎是一个人人嫌恶的可怜孩子。为此,请马道婆作祟,还在宝玉发病时,迫不及待地要给宝玉准备后事,终遭贾母的唾骂与众人的侧目。同样是母爱本能驱使,她一次又一次提醒探春自己的生母身份。但她每一次向探春强调母女关系,得到的,只能是被更低地看不起:她被视为不安分姨娘地位,见识“阴微下贱”。结果,一次一次地讨人嫌,一次一次地抬高了探春在众人心目的委屈。

尽管,这只是赵姨娘对自己做母亲无名无分的命运不甘心,情不自禁地要抗争。恰恰,她如此的不本分,讨了众人的厌。或者说,是这种主动抗争,挑战了人们厚薄不匀分配挑剔的同情心。

著名的美丽的灰姑娘,在恶毒的继母手里,逆来顺受,辛苦劳作。每个人都觉得她可怜极了。然后,被不可思议的南瓜车和水晶鞋解放出来,一夜之间命运改变。王子拿到的水晶鞋,是童话中一个情节设置上的关节,同时,更有一层实际的寓意在:它是一个客观的硬标准,一切因之而削足适履的努力,都是愚蠢的,比如她的姐姐们,适合它的,只能是一种冥冥中的命定。不是强求来的,不是个人奋斗来的。

老老实实委委屈屈地呆在悲惨的命运,唤发别人对这老实与委屈的同情,并给予机会与奇迹来改变这糟糕的命运是一回事(对悲剧美学趣味上的高雅爱好之外,人们在同情心的发酵过程,真切地感受到同情他人悲惨命运的优越感,这也是琼瑶剧的经典线路);但,对生存底层的不甘心和主动奋争,则是另一回事了。

而《红楼梦》同情的,是女儿身份和青春时光,不是成人的生存利益与性望。这也就是《红楼梦》与《金瓶梅》的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