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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宪庭:别提“教父”,那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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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栗,个子不高,64岁的年纪已须发皆白。我们谈话的一个多小时里,不同年纪的“粉丝”在旁拍照,表达见到偶像的心情。凭他在艺术界摸爬滚打的岁月和地位,他满可以摆出些姿态来。但是从他身上,你看不到这个圈子的习气,随和从容,但是眼神里还有自然流露的尴尬、直率,口气里有一种温和的坚决。

他被称为“中国当代艺术教父”。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担任美术刊物的编辑,撰写艺术评论,推动当时新起的当代艺术,到后来的宋庄,再到如今的独立电影,他一直是站在当代艺术的最前沿,披荆斩棘的人物,但是路开出来,甚至一拓再拓,他反而另谋他途,重辟蹊径,连成果都未及享用,为的只是那个未知前路却独立自我的自由。

“我始终在表达自己的自由!”

1987年,还是《中国美术报》编辑的栗宪庭曾经来过湖南,当时邹建平、李路明等举办了一个展览,那正是湖南美术出版社最重要的时期。栗宪庭回忆,当时湖南的艺术群体中,谭力勤最早做装置艺术,是最活跃的。

从1978年中央美院毕业开始,栗宪庭整个八十年代一直从事美术刊物的编辑,他是当时官方的《美术》杂志中最年轻的编辑。在此之前,他从初中开始,接触的美术教育都是从苏联引进的马克西莫夫教育模式,并且深深受到“”时期革命现实主义风格的影响,也曾经创作过革命题材的作品,当时和其他人一样,并无意识。

在刚做编辑的头两年,社会正经历一个风向的转变。栗宪庭形容,这段时期是他最痛苦的时候。他对自己、对“”进行了深入地反思,开始对新艺术,那种要独立、自由地创作和表达不遗余力,一直到今天,初心不改。

1979年,有几个对当时乃至后来的八十年代影响很大的展览。包括上海的十二人画展,北京的新春油画风景和景物展览,无名画会和星星美展。

栗宪庭形容当时看到这些展览作品的感受:好像在一件封闭的屋子里,忽然打开了一扇窗,外面的新鲜空气“哗”地进来,看到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风景。

从官方的《美术》杂志,到民间的《中国美术报》,栗宪庭坚持为新起的中国当代艺术奔走。这段时期,栗宪庭跑了全国很多地方,了解各地的艺术群体状况,用他自己的话说,当时“折腾”得很厉害。

老栗说,他们这一代人,在“”前后17年被洗脑的经历,媒体起了很重要的灌输作用,“我今天在媒体不能再把虚假的东西告诉别人”!老栗觉得自己当编辑,从来不是为了帮谁表达,而是始终在表达自己,表达一种不同的自由状态和人生变化。至今他仍然在追逐自由的路上,“自由是个追求的过程,你永远无法真正获得,而过程中的痛苦和快乐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我一直在被压上东西去承担”

1989年,现代艺术大展。到现在,依然有艺术系的年轻教师和热血的学生们,问起栗宪庭,还会不会再办一次这样的展览,眼里流露着歆羡。

那是个挺理想化的年代。栗宪庭印象深刻,当时王广义在画展上,第一次卖掉作品,一万块,当时还没有一百块面额的钞票,都是十块十块的,一沓一千,整十沓。他手哆嗦着从兜里掏出来给老栗看,那钱因为是一个卖羊肉串的人买画赞助他们的,钱都是油渍麻花、破破烂烂的。“(那是)第一次见到钱时的手足无措。”后来有一次两个人打着车,在广州转,王广义说,你说停哪咱们就吃哪,老栗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哈哈大笑。湖南籍艺术家朱冥也回忆说,那时曾梵志刚赚到钱的时候,撒得满房子都是,然后再一张一张地拣。“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艺术家的普遍状况。骨子里理想化的栗宪庭面对艺术的商业化,要如何放下?老栗说,从进入到商业社会,艺术作品被卖得很高的时候,他就放弃了。

1998年,张晓刚的一幅《大家庭系列》作品拍到900多万美金的时候,郁闷地打电话给老栗,觉得这个世界都疯了。老栗劝他要“放下”,他后来给张晓刚提了副对联:“艺术有情情无价,作品有价价无情。”

1999年栗宪庭彻底住到了宋庄。此前,他几乎遍游西方现代艺术的重要城市,与一些重要的艺术家、策展人聊天,“知道了不少东西,那种强烈神圣的崇拜心理没有了”。栗宪庭八十年代中期曾发表《重要的不是艺术》,认为不是作品本身的问题,而是作品背后的标准。他一直在追问这个标准,虽然它一直在变,但每个时代都有相对的共性。“你自己不是孤立的,你在参照系里才能找到自己,在周边人的对比中才能确立自己,这是我当时确定的想法。”

回国后,栗宪庭正式搬到宋庄,试图脱离开原本的文化状态。当时的宋庄,荒凉一片,只有几栋要塌掉的房子。但几年下来,宋庄已按照栗宪庭的设想初具规模,他出任宋庄美术馆第一任馆长,几年下来,它以惊人的速度被开发着。

如今他又担起了独立电影这摊子事儿。为此,他到处向艺术家朋友借钱。“独立电影,意味着,我不是唱赞歌的,不是主旋律的,我是个人化的……独立电影不是film,它变成DV以后,每个人都有表达自己的自由。”像当初在当代艺术领域一样,他一直支持个人的自由表达,只是不知道独立电影之后,他又要转向何方。

老栗也一直问自己,晚年自己这样的奔波与坚持是为了什么,他形容是一种悲哀:“我一直在被压上东西来去承担。”看来,“教父”的称呼于他,更多的是一种责任。

Q&A: 《芒果画报》对话著名艺术批评家栗宪庭

艺术在不断挣脱绑架

《芒果画报》:艺术好像经常被各种东西绑架?

栗宪庭:艺术就是在不断被绑架、再挣脱绑架,人的意识也是,你觉得很自我,但其实还是按照灌输给你的各种教育、信息,在这种氛围中成长起来。你要活得感觉自由,就要不断挣脱出你的教育。人就是这样的。

《芒果画报》:挣脱这种绑架的前提是艺术家的一种“自觉”?

栗宪庭:对,艺术家的自觉。但是不是真的自觉,其实是很难说的。我觉得自己很自觉,但有个表达的语言问题,人类大多数想法不能表达,只在内心里。分享出来有一个社会的公共标准,但是表达必须是个人化的,只有个人化才可以是真诚的,艺术最终要表达自己的内心。表达出来以后可以产生共鸣,但是不能颠倒,不能说我代表谁来表达,我谁都代表不了。

《芒果画报》:中国当代艺术三十年来一直在向西方学习,它面对西方现代艺术时是什么心态?能做到平等吗?

栗宪庭:我们向西方学习的只是语言模式,怎么用来遣词造句,但是一直在找自己的感觉。从五四开始,我们审美趣味上的经验,就是你画得像不像,这是束缚人自由的,艺术是可以随意画的,但是你能感觉到一种东西就行了。

以平等心态面对西方,是不可能的。艺术说到底,它的背后是文化问题,在艺术之上还有经济、政治、文化。创作的时候你的感觉是真诚的,你在鲜活的生命状态中,一旦作品完成就会进入社会,人也随着作品进入名利场,容易被物化,被这个时代的各种杂音影响。我们一旦与西方放在一起,就会在心里寻找你的位置、你画的位置,心理上会受到影响。所以文化没有真正的平等。

《芒果画报》:在真诚面对自己这一点上,东西方的艺术是平等的?

栗宪庭:是的,都是艺术家,心里平等就平等了。但在现实中没有平等的东西,我们做任何事,都有艺术以上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东西制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