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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没戴帽子,就是3年前他送给她的那顶。那顶浅蓝色的帽子从没离开过她的头顶。我说的是整个一个冬天。而那天她却忘记戴了。
她走进火化场的大门,场长说,才接来了一具男尸,车祸死的,丧主要求整容。她听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昨天吸进肺里的消毒水的气味今天还没有散尽,这会儿却又要灌一肚子那恼人的东西。空气里飘散过来的气味告诉她化尸炉昨夜一宿未停。眼下正是三九,是老年人死亡的高峰季节。她没想那个因车祸死亡的死者,只是对场长点点头,起身向化妆室走去。
她一直在想她的那顶帽子,双肩轻得好象头被人砍去了似的。去化妆室的路要绕过花池,穿过一行冬青树再绕过两棵黄杨。这条路她走了7年。往日里轻快的步子这会儿变得沉重不堪。她甚至不敢再抬一下她的双腿。走了两步她又折回来,看着场长她有点想哭。场长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没戴帽子,忘在家里了。她说她总觉着今天有点不对劲,她挺怕,她想回去取帽子。场长在她头上拍了一下说:“挨了打就免灾了,你先去吧,我这就给你去取。”又说丧主是个姑娘,很漂亮,急得快要死了。叫她快一点,说不定一会儿又要停电。停电就意味着火化不成。光昨天送来的尸体就把太平间给塞满了。有好几年了,死亡高峰总是和停电高峰联系在一起。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供电局,就又朝化妆室去了。
化妆室其实是一间通往追悼会大厅的太平间,以便整容后的尸体供人们瞻仰。7年了,她从这儿送走了许多容光如生却又没有丝毫生机的躯体。快走到拐弯处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场长,场长对她摆了摆手就去给她取帽子了。她对着他的背影说:“晶晶该喂奶了,你同我妈说一声。”
晶晶是她的孩子。是个漂亮的女孩。
化妆室门前站了几十个人,众星捧月般地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她没有看她娇美的身段,只是记住了她那双哭得红肿的眼。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掏给她一个蓝封皮贴彩照的记者证,告诉她死者是个因公出差的晚报记者,是少女的丈夫。她小声地说了声“节哀”,就推开了化妆室的门。几个胆大好奇的青年想随她进去,她便指了指门上那块“丧主止步”的牌子。她习惯地戴上橡胶手套,换了一件白长衫,准备好了喷雾消毒器。她突然又想是不是先等场长把帽子取来。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没看停尸台上的那具尸体,刚才那人说死者是个记者,记者死了跟老百姓死了都是一回事,都是用5公斤柴油烧成灰。
她就坐在那尸体的旁边,等场长给她送来那顶浅蓝色的帽子。这时她想起了她顶替母亲后的第一个班—第一次走进化妆室她看到了一个因车祸而龇牙咧嘴的死尸。那回她吓得吐了一地,并且还哭了。那年她19岁。她等了一刻钟,见场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她就揭开了盖在尸体脸上的布单,露出了一个被汽车压扁了的脸。她以前也处过一个记者,是场长给她介绍的第12个对象,她背地里称他是“班长”。她谈过一个班的男朋友,唯独他一人尊重过她,理解过她。他很白,两只眼睛总会说些你最爱听的话,说得让人心醉。那次是场长骗了他,说她是保管员不是火化工。所以他才不在乎了,才开始赞美并且喜欢上了她。她就是这样才喜欢上那个记者的,那个记者影响了她好几年,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她开始用橡皮水管子冲洗死者充满了血污的脸,血水顺着台子沿流到地下的阴沟里,带着一股呛人的恶臭。尽管她戴了双层口罩,但还是扭了扭头,向后退了退身子。她冲洗的时候看见他的脑袋中央开了一个洞,她便用一块药棉塞了进去。做完这一切她哭了,因为她认出了死者的眼睛,他就是和她处过的那个“班长”。“班长”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这会儿正死死地看着她,那是一双欲言不能欲闪无光的眼睛,说不清是问好还是道歉,是遗憾还是喜悦。她的手开始颤抖了,惊叫了一声又扔掉了手中的水管子。
她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任血水流了她一裤子,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在这里见到她过去钟爱的恋人。她原想他们彼此分手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她又想到了他送给她的那顶浅蓝色的帽子,她开始后悔了,为什么早上忘记了戴那顶帽子。假如她早上戴上了那顶帽子,“班长”也许就不会死。老天爷真的是有眼的么?她似乎相信了。
她又重新站了起来,任凭门外的人狠命地打门她也不开。她把她擦手用的毛巾取了下来,轻轻地围在“班长”的脖子里。生怕凉水流进去冻坏了他的身子。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然后又轻轻地给他合上了那双曾经对她说过无数次“我爱你”的诱人但现在却无光的眼。
我说过我在火化场工作呀……
他说,只要不碰死人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爱你……
洗干净了脸,她便开始为他整容,用竹签和钢丝从内部固定他那变形的脸。她想起那次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认真地吻她,然后又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班长”的舌头已被牙齿挤掉了一半,她用手轻轻地为它摆正了位置又合上了那没有一点血色的嘴,接下来就用药棉塞他头上的那个血洞,足足塞进去了半斤药棉。她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她发现怀孕的那天,他约她去旱冰场。伴随着《溜冰圆舞曲》,他拉着她的手在冰场上燕子般地飞翔,那一刻她想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甚至希望全世界的女人都嫉妒她找了一个伟岸的丈夫。无意中她说她今天化妆了四具尸体,他听着听着站住了。她告诉他:“我不好,因为我骗了你,我不是保管而是一个化妆工。”他不说话,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凉了,直了,最后又慢慢地离她远去了。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面,那以后她曾想过死,可最后她还是活了下来。仔细想起来她是那样地爱他。
她开始朝他脸上上油彩,并用胶水在他头上的破洞处粘上了一些长短相宜的头发。这时门外的人以为屋里发生了意外,打门的声音更重了。竟有人提出砸开门救她。她不理他们,只是认真地为他理好了头发,按照他的头型做出了比原来更漂亮的发式。最后又在他的两颊涂了少许的胭脂。他们分手一年多,他就结婚了。她这会儿一点也不忌恨门外那个眼睛红肿的少女,反倒为她失去了这么一个有才气的丈夫感到惋惜。好人不长寿。她对她也是对自己说。
她做完这一切的时候,门也撞开了。她看见场长也站在门外,疑惑的眼睛不解地望着她。人们呼拉一下子涌了进来,而她却悄悄地退了出去。场长把帽子戴到她的头上问她:“怎么了?”她说:“他就是你介绍的那个‘班长’。”然后就又哭了。这时她听见化妆室里的那个眼睛红肿的少女说:“你们看他的头长好了,他又活过来了,快叫救护车!”
作者简介 朱生森,男,1962年出生的残疾人,现在河南新乡民政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