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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父魂即诗魂冯姚平心中的父亲冯至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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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至一生不近政治,一心只在教书育人做学问。他当老师时喜欢好好学习、正派的学生;最不喜欢鬼鬼崇祟。他对学生说,应该写为人民的诗,作杜甫那样的诗人。他欣赏陆游的态度:“一生常耻为身谋”。

冬日北京,东直门附近一间书房,有斜阳从纱窗照进来,照到架中书脊上。桌上有糖。冯姚平幼时跟随父母南渡去。最常吃的一种植物籽实现在被制成糖果,她故地重游,专门从昆明带回来。采访提纲按约定先发到了她的邮箱,对于里面每一个问题,冯姚平都做了详细的准备,让人印象深刻。

冯至人生中的家庭因素

冯至1905年生于直隶涿州。据说先祖原是从“洪洞大槐树底下来的”,从经营针头线脑开始,直到成了天津大盐商,一度相当显赫。道光年间“犯了事”,才从天津跑到涿州,虽然惨淡经营,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冯家在涿州是大户。直到冯至祖父这一代,终于彻底破产。冯至祖父颇有些思想和文化,也谈笑当地鸿儒,当然也跟他们一起抽大烟,“财产都从烟里冒了”,生意凋敝,变卖房产,总有债主找上门来。一大家人的生存空间一下子被严重挤压了。有一回冯至祖母又招待上门来讨债的,冯至当时九岁,跟六岁的弟弟恰好在院子里顽耍,债主远远指着两个孩子狠狠地说:“卖了孩子也要还帐!”这债权两方本来多熟识,日子好的时候大约也百般迎合、和美恭敬,一朝墙颓。世态炎凉。冯至后来回忆说,当时混身发冷,“仿佛懂得了人生”。

整个家庭当时遭遇的这些境况,又加幼小、丧母、大家庭里的互相倾轧,他上学时总独来独往,回家来感觉无依无靠,养成自卑、敏感、脆弱、内向、沉默的性格。此前其实冯至有过幸福的童年。冯至父亲文澍在家中行二,性格淡泊,感情细腻,常年在外做些文牍工作,对子女的教育很开明。母亲陈蕙,安徽望江人,性格温和,识文断字、能读会写,夏天在院子里听母亲讲故事,总是冯至童年回忆里最快乐的时刻,也成就他性格当中的快乐、淳朴、憨厚和天真。不幸的是,债主上门讨债时,正是陈氏新逝,死时年仅三十五岁,是祸不单行。冯至性格的多个侧面在他后来的创作中都可以找到影子,童年生活经历可能是这些因素的重要来源。

冯至之所以成为冯至,在某些关键的节点,有一些关键的人物,比如他的继母。继母姓朱,为人忠厚朴实,通达公正,尽心尽力关护这些继子女。冯至12岁小学毕业,考上了直隶省第四中学(即北京四中),正是这位继母,克服经济上的困难,力排众议,坚持送冯至到北京上学。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决定性的抉择。只可惜这位继母同样未能长命,使冯至再失依恃,不过那时候他已经稍长大,16岁了。

冯至的启蒙教育是在家里受的。父亲冯文澍常年在外工作,见多识广,良师益友也多,有艺术修养,也有见识主张。四岁时父亲即亲自教冯至读《出师表》、《赤壁赋》、《桃花源记》,传习文化,教育做人。堂叔祖冯学彰也是一位很有远见的长者。冯至中学之后每年暑假回家,这位叔祖都把同样放假在家的子弟们招集起来办学习班。冯学彰长子冯文淇,当时在北京高等师范学习,次子冯文潜,南开学校毕业,其后成为著名的美学家、哲学家,南开大学教授。这个学习班当年由冯学彰亲自讲授古文,冯文淇教数学,冯文潜教外语,看起来师资可观,课程完备,使冯至以及同族们都相当受益。

冯至在北京读四中,后来考入北京大学,再后来考取官费赴德国留学,一路承名师、遇俊友,他在大家庭中养成的性格,受到的欺侮和爱护,打下的做人和教育基础,都成了某种印记,被回忆、反观、整合或超越,陪了他一路。

冯至营造的温馨家庭

冯至1935年旅居欧洲时与姚可成婚。1936年长女冯姚平生于北平,10年后才有次女冯姚明。冯氏两姐妹的童年已经与自己父亲的童年大大不同。回国以后的冯至先是在同济大学工作,抗战期间随同济迁到昆明后,受聘于西南联大。颠沛流离中小姚平从襁褓到学步,慢慢长大。昆明时期,他们一家住的地方常停电,煤油又奇缺。不得不用最原始的泥制的灯碟,注入菜油,再以棉花捻芯,发出微光,用以照明。在《昆明往事》里,冯至写到,夫妻俩对坐小桌旁,在这盏菜油灯下读书、读报、改学生作业;写诗写文、缝缝补补。后来“初入小学的女儿也凑上来温习功课,都仰仗那点微光”。在这盏灯光之下,冯至夫妇“在深深地沉潜在工作中时,有时二人不期而然地同时抬起头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父母志趣相投,感情笃实,这种家庭氛围也是点亮小姚平生活之路的最初的光芒,一任快乐、朴实、天真的天性蓬勃成长。

北大复校之后,小姚平有一次跟父亲去参加纪念五四的营火晚会。在三排长条凳组成的“雅座”上,父女俩找到了坐位。前排有人回过头来说“才来啊”,冯至一边答应,一边忙着让女儿跟这位“太老师”打招呼。“太老师”微笑看她一会,说“长得真像爸爸啊”。后来她才知道,这就是胡适。

人或以为“文人相轻”,冯至则坚持.文人最应相重。“互相交流、互相尊重、互相学习”。在昆明时,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冯家一度住在杨家山一个林场茅屋,景色安静幽美,也常用来待客。冯至自己曾回忆道:“在这里接待客人所感到的怏乐,有如读了一本好书希望别人也能读到,看见一幅好画希望别人也能欣赏……无论是迎来还是送走,都要向客人说,松林被阳光蒸发出来的香气是多么健康,路旁的小草、尤其是别处罕见的鼠曲草是多么谦虚而纯白,走到高处,眺望滇池有如一面明镜,是多么心旷神怡,如果客人点头称是,我便感到无限的安慰。”所以冯至早年接触鲁迅、胡适,交往杨晦、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卞之琳、朱光潜、贺麟、费青等。有的是师长,有的是学生,有的是同住,有的是同事,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道。冯至在1979年的《自传》中回忆昆明七年,重逢或初识友人,“或畅谈时势,或评骘文坛,即不觉时光的流逝,也忘却生活的贫困,相反,却丰富了见闻,打开了思路”。所以如果问姚平,小时候你的那些伯伯是谁,叔叔是谁,“太老师”们又是谁,她说出的名单,大约基本上是大半张民国大师群相或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尽管她自己当时可能混然不知。

郁达夫小说《沉沦》里,有一联说是“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让冯至印象深刻,因为正好说出了他自己当年真切的生活。姚平小时上过一年学以后.父亲便不再给她讲故事,开始给她找童话书看。从此养成读书的习惯,姚平抓到什么看什么。八九岁时囫囵吞枣地读《西游记》,后来看《说唐》,迷上《水浒》,等到她连说出话来都“水浒味”了,冯至觉得情况需要控制,开始推荐书给她看,比如房龙《圣经的故事》和《希腊神话》之类许多种。父亲相当于开辟了一片新水域给姚平这条渐渐长大的鱼,让她又欢畅,又受益。回到北平住中老胡同32号时,姚平照例翻父亲的书柜,翻到被冯至小心藏起来的“禁书”,中有《李有才板话》和《李家庄的变迁》,让小姚平读完“非常兴奋”,

从此心里认赵树理为偶像;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解放区”。

可能跟平实快乐的家庭气氛有关,父女俩的回忆散文里,都有一种很低调温和的生动或调皮。冯至说起联大时期,“从1939年下半年起,有时有警报,却不见敌机,可是人人心中都有‘早晚有那么一天’的预感。果然,40年9月30日,‘那么一天’终于来了”。姚平记她童年在中老胡同里种菜:“东院有一口机井,我放学回来就去提水浇菜,后来妹妹稍大一点就跟我抬水,一根棍子,水桶放在我手底下,她扛着棍子那头在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很有成熟感。”

父亲的态度

冯至是一个温和的父亲,他在自己的诗里表现的内敛、有度、不露锋芒,也施之于自己女儿的教育。他“不干涉,只引导”。姚平上学,有一回考试得80多分,母亲不满意,父亲却觉得挺好挺好,他说“我从前还是丙等生呢”;别争那个,“自古以来,状元几人留名”。姚平考大学时,响应号召报的都是理工和师范大学,其中就有第三志愿北师大历史系,冯至对此略有异议,问女儿“为何不考北大历史系?北大毕业也可以当老师呀。”冯姚平回忆说,那是唯一一次,冯至替女儿拿主意。

冯至说“放好自己的位置”。“知其雄,守其雌;知其强,守其弱”。在姚平的记忆里,父亲从来注重别人的优点。即便是在最声名显重的时候,“我不如谁谁谁”似乎仍是他评论别人时经常使用的一个句式。长处和优点总被他率先发现并肯定。他说要谦虚,“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能人背后有能人”。他说人应该平平实实;最平实的,最高贵。他称颂鼠曲草:“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这是你伟大的骄傲,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做人做文诸方面对冯至都有深远影响。比如里尔克认为诗应该是经验而非情绪、忌讳嘲讽、一定要认真、憎恨“差不多”。在《给青年人的十封信》里,里尔克讲了一个小故事:一位法国诗人,病重濒死,照料他的修女赶紧出去叫人,这位诗人临终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纠正修女在这次呼叫当中发错的一个音。1980年代,社科院研究生院开招研究生,院长劝请冯至带博士生,冯至辞说:现在新的书我读得很少,怎么能指导别人做研究呢?

不少人出书,愿请冯至写序,他一定要先读手稿,再总结看法,再写,十分费心费力。他说,不读,怎么能写序?不确实的东西,不能随便写。他履约写成的最后一篇序言。是为陈士骅的诗集所作。姚平回忆说,当时冯至已病重,多目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昏昏沉沉,虚弱不堪。家人发现他藏有纸笔。趁人不在时能写就写。他说“答应了人家,就要千完”,偷偷赶工,写完寄走,因为“他害怕自己过不了冬至”。

人说书生最无用,所用唯忧思,越真诚越深广。冯至一生不近政治,一心只在教书育人做学问。他当老师时喜欢好好学习、正派的学生;最不喜欢鬼鬼祟祟。做歌德研究,知歌德思想厚重精深,

“谁永远自强不息地努力,我们就能救他”。后来为少陵做传,因为国难当头辗转流离,唤醒多少沉湎个人喜忧的知识分子。

“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佯作太平人。”他对学生说,应该写为人民的诗,作杜甫那样的诗人。他欣赏陆游的态度:“一生常耻为身谋”。

姚平儿童时表过短小的诗篇,冯至郑重其事剪下保存,很珍爱。后来有人扼腕说,最终女未承父业。冯至则回应道“不搞这行好”。现在无法揣测他当时全部的心情。然则全天下的父亲,都一定不愿女儿受苦。未来的世界,如果比冯至以及像他一样的先行者们所经受过的离乱、腐朽、黑暗和动荡稍自由、文明、进步了一些,那么所有像他一样沉潜、谦卑、真诚的杜鹃。算是没有白白啼血。以少陵为代表,中国人血管里流动的阮患意识,才会无所谓传或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