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鲠在喉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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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几次把手伸向电话了？食指那么熟练地在数字键上盘旋，只是当它滑向最后一位数字时，心突然一紧，另一只手抢在前面用力将话筒按下去，瞬间两手都无力了。呆呆顿了一会，觉得似乎可以呼吸了，才慢慢陷入沙发。
胡凡，什么时候开始，才慢慢陷入沙发。
还记得一次在公司的酒会上，我多饮了几杯，狂态毕露，拿起筷子敲着碗碟演说。我说谈恋爱就像吃酒，只有舍得吐出嘴里尚未嚼尽的残骨，才能第一时间抢得新上来的佳肴。一时间众姐妹大笑，引得四邻侧目。
那是什么时候？半年以前吧。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胡凡。胡凡就在我斜对面的桌旁，背对着我，浑身上下阴沉沉的。我的阳光仿佛照亮了全场，却独独穿透不了他。
我知道他喜欢我。
其实胡凡也是女人很瞧得上眼的那种人。那时他刚来广告公司不久，在这一行还是新丁。年纪虽不算小，却总是同事们开玩笑的对象。他总应付得很得体，懒洋洋地笑着，既不十分窘迫，也不会让别人乏了趣味，显出恰到好处的宽和。偶尔兴致来了，海阔天空地聊几句，辞锋出人意料的华丽。不过总的来说，他有些寡言少语，特别在我面前。
他文案相当地出色，公司交给我们一个项目，我做美工，他做文案。
我们合作得意外顺利。胡凡稍带懒散的才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工作到深夜时，他也总会先想起宵夜，一个人轻轻离去，然后带回热腾腾的一碗，放在我面前。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于是我也总在别人逗他时站出来，大大咧咧地为他抱不平。
闲下来时我也常逗他说话，老实说，对他很好奇。
有时我问他，胡凡，你这么聪明，怎么早不混出个名堂？胡凡一笑。
有时我问他，胡凡，你这么会体贴人，怎么没有好女子看上你？别是早就金屋藏娇了吧。胡凡稍显窘促，但还是一笑。
现在想起来，答案都是一个吧。
入春了，我在一大堆文件面前忙得一塌糊涂。一杯咖啡推到我面前，胡凡静静地坐下来。
“听说公司要安排我们做搭档了，还请多多关照。”他一本正经，眼角却微蕴笑意。
“哪里哪里，老鸟带菜鸟，理所当然吧！”想起这段时间我逢人便夸他，便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小子现在混熟了一些，在别人面前或许还是这样，在我这里却着实少几分尊重，有时还反过来逗我，完全不把我当前辈，倒像是在哄小妹妹。
“有不懂之处，还请多指教……”他继续装傻。
“孺子可教。”既然如此，我乐得大大咧咧地摆Pose：“不过请人指点是要有诚心的咧，空手套白狼可不行咯！”
“你的意思是……”他有些惶恐。
“听说，花样年华最贵的套餐在打折……”我笑吟吟地望着翻着白眼的胡凡。跟我斗？本姑娘绝非善类！
餐厅人很少。胡凡用餐完毕，便轻轻转动手中的杯子，很出神的看，气氛有些冷清。
“嗳，以前可有上心的女子？”百无聊赖的我突然冒出这一句，然后立即后悔了。天哪，他该不会把我看成那种没事专门八卦的八婆吧？
果然，胡凡很诧异地看我一眼，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说：“有过，但不成。”
我仿佛感到他的黯然，脸上有些烧，不知道如何接下句，时间仿佛停顿下来。
还好，过一阵，胡凡盯着杯子又开口了。
“以前一心想当个作家来着，闲了几年没混出个名堂，让她瞧不起了。一来二去，彼此有点伤和气，索性就分了。”
胡凡露出苦涩的笑容，声音遥远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不做梦了，出来发狠赚钱，到头来还是这东西能证明自己。”
我分明看见他眼睛里的阴郁，嘴里也觉得苦苦的，末了挤出笑容。
“还是喜欢吧，忘记不了。”我试探着问。
胡凡不说话，又是一笑。
我突然恢复本性，敲着杯子笑他：
“原来是纯情小弟弟，难得难得。”
后来我就在各种场合，不停向他灌输我那套理论。做人要想开一点，我说，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身边多的是，别那么傻兮兮的，含着一根鱼骨头不放，却放弃了满桌子的珍馐佳肴。
“一样吃一口，尝遍天下鲜！”我总结道。
胡凡很疑惑地看我：
“看样子，你好像已经尝过很多味道了？”
“那当然，不然我为什么如此青春焕发？”话既然说出去，就不能改口。明知胡凡语气不妙，我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硬撑到底。
“按照你的比方，我是被鱼刺卡住了。”
胡凡脸色难看极了，身体向后靠去。
“不是我不想放弃，实在是吐不出来，就是吐出来了，喉咙也正疼，还能吃什么呢？”
他闭上眼睛，表示结束谈话。
阴天持续了很久。本来很写意的季节，却只能闷闷地坐在桌前，透过结实巨大的玻璃看闷闷的天空。我觉得心里像长了一层毛，潮潮的，痒痒的。望着眼前一大堆零食的空袋，我哀怨地想，天气再不好起来，我就要赶上《瘦身男女》中的郑秀文了。
胡凡终于出现了，依旧只在眼角露出笑意。见鬼，不想理他。
“我想你不但好吃，还很会吹牛。”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松了一口气，我兀自嘴硬。
“有人明明是纯情大玉女，却成天装一副风月佳人的样子，学别人打情骂俏，你说可笑不可笑？”
一秒钟，不0.1秒钟，我想也不想，抓起桌上的零食一古脑全砸向胡凡，砸得他鸡飞狗跳，连声求饶。
“你这又何苦？”末了他说。
“你笑，姑奶奶愿意。”我心底有些发酸，咽下到嘴边的话，硬邦邦的顶回去。
“好啦好啦，光吃不动会变小猪的，下午出去打网球怎样？”
“天阴着呢，能玩好吗？”我还有点犹豫。
“什么话？运动而已，又不是晒被子，非有太阳不可。”胡凡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说的也是，怎么我先没想到？
也许玩着玩着就不知不觉天高云淡了。
……
“喂，我们不如交往一下试试？”一天，我们海阔天空地瞎聊时胡凡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只觉得万般滋味涌上，口里却不认输，同样漫不经心地说：“交往就交往，有什么了不起的。”
“嗳，胡凡，你到底有多爱我？”这是我最近最喜欢玩的一个游戏。
“像落下的雨丝一样多。”
“骗人，嘻嘻。”我心里甜甜的，但又有一些不满，他答得太快了。
“嗳，胡凡，你到底有多爱我呢？不许重复！”
“像我们呼吸的空气一样多。”他依旧不抬头。
有才气就是有才气！不过，我是想看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啦。
“再来一次，好不好？”
“嗯……像鱼身上的刺一样多。”
我心底轻轻一颤，却笑着推开他：“不来了，难不倒你，油嘴滑舌，也不知骗了多少个女孩子。”
“哪里的话……”胡凡也似乎有些讪讪然，起来去倒水。
望着他瘦瘦的背景，我托起下巴努力想像我伴在他身边携手而行的样子。但不知怎的，我又怀疑那个娇小的身影不像我。
“胡凡，你到底爱过几个人呢？”等他回来，我憋不住要刨根问底。
他会怎样回答呢？我甚至不知道我期待什么答案。
“……我现在只爱你一个。”
沉默一会，胡凡轻轻把我搂进怀里。
最近公司接的单子特别多。办公室里乱糟糟的。文件一堆一堆东倒西歪，电话此起彼伏，有时几个电话一起合唱起来，吵得人苍蝇似的四处乱撞一气，整个一竞选总统的总部。
那是一个下午，我手头上的事刚刚做完，就在一旁催胡凡，跟他说下班后要一起买菜做饭然后逛街最后去迪吧happy。
胡凡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突然就没了声息，像停电一般。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个女孩轻轻巧巧地从零乱的办公桌旁走过来，停在胡凡面前。
她……竟然与我如此相似。
一样的瘦瘦小小，一样的齐耳短发，一样的浓浓的眉，直的画了两个“一”字。
我看胡凡，胡凡垂下眼帘，不看她，也不看我。
我突然觉得口干，抓起杯子去倒水。不用介绍我也明白这个女孩就是他的“曾经”。只是，如果他的“现在”与“曾经”如此相似说明什么呢？
饮水机在大厅的另一头，绕过七八张桌子，再转一个弯。我便在那里站定，一眨不眨地看胡凡和那个女孩相望，靠近，隔着桌子小声交谈。
其实他们俩没有谈多久，就一分多钟吧，可我等待的时间恍如过了一个世纪。
“没什么的。”
我对自己说。偶尔见了一面，寒暄了几句。胡凡什么也没做，嘛躲在一边哀怨地想掉眼泪？
胡凡喜欢的是我，他只爱我一个，他亲口对我说的。
……真的吗？
整理好表情，我来到胡凡面前，对着他微笑，望着他的眼睛。
我希望他也对着我亲切微笑，像以前一样。不，只要他投给我一束清澈的目光，我便把这一切当作我们爱情故事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让她平静地过去。
胡凡的眼神灰蒙蒙的，穿透过我，看得我心情冰凉。
下午我请假来到美容院，把头发烫了，又狠心纹了眉。
眉毛一根根被拔去时我眼泪一滴滴往下落，美容小姐以为我疼得不行，一叠声地陪不是。
出来后我在街边给胡凡打电话。胡凡似乎恢复了，他告诉我，那个女孩叫梅雨，只不过来公司联系业务，碰巧见了面，谈几句。
我只是有些伤感，别多心。他说。
我勉强一笑，说我知道。
他很释然的样子，说那么走吧，我们去吃饭。
我说好。
吃了饭他又问我想到哪里去，我说累了，回家吧。
一直到分手，他也没察觉我改变了形象。一下午算白辛苦了。
真是没意思。
有些东西如鲠在喉令人难受。原来美好的东西，现在正一点点褪去颜色。我们在平静中消殒了热情：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可我的疏离感在无可挽回地与日俱增。空气在慢慢凝固。我们都好像有些懒洋洋，是因为缺少氧气吗？
反复端详着胡凡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决定给自己，也给大家创造一个快乐的理由。
“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歪着头问。
“当然。”胡凡说。
“嘻，那好，我来安排。”
我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买好了飞机票。
临出门的前一天，办公室里胡凡对我说，有些事要处理，他先走了，晚上再来帮我打理东西。
看他心事重重地离去，我兴致索然地扔下手中的文件，心想：这次出游，真的能给我们阴霾的天空带来阳光吗？然后我看他的办公桌，天，他居然魂不守舍到把钥匙扔到了桌子的一角。
追出来的时候，只看见他钻进Texi的背影。手机居然也关机了。疑惑不禁涌上心头。我想有些事情我还是无法承受了。几乎不假思索的，我抬手叫了一辆车，尾随胡凡去了。
咖啡厅里一直响着“昨日重现”。音乐声中我木然而坐。胡凡和梅雨远远地坐在另一边，模糊得如同一幅失去焦点的背景，中间慢慢流去我们的美好时光：相识，对望，牵手，放纵，所有的温暖与寒意，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只是个替代品吧！我疲倦地站起来，慢慢离去，从胡凡和梅雨的身边擦过，走进外面的阳光之地。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和喊叫，是胡凡追了上来。
我回头，恍惚间我看不清他在哪里，只好对着晃动的城市天空和黑色建筑大叫：“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
车上，我掏出两张机票，将其中一张撕碎。终于是我一个人离去了。
糟糕透顶的旅行。
飞机刚开始爬升我便有了要呕吐的感觉。吃下晕机药，结果下了飞机脚便高高的肿起来，又痛又痒。同行的人见了，说这是典型的药物过敏。
于是美好假期的头三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睡在酒店的床上守望。四面墙壁冷酷而无言，天花板上清晰地倒映着窗外游泳池的粼粼波光。
我开始后悔一时冲动将手机也扔到了家里。我想念胡凡的声音。真渴望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
很不争气地蹒跚着挪到电话旁。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梅雨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我的手指凝固了。
再一次艰难地挪回床上，把眼泪全部蹭到被单的里面。
第四天我终于可以随大家一起出去了，到海边。
海边的风景的确很美，很蓝，很广阔，也很空旷。
我独自坐在沙滩上，看别人的欢笑如何与碧海银沙融为一体。偌大的空间，仿佛只呼吸着我一个，没有胡凡，这一切不属于我。
第五天我终于耐不住异乡的稀薄空气，独自飞了回来。就让我在熟悉的城市里窒息吧，我想，至少胜过毫无意义地飘荡。
家里充斥着胡凡的影子。手机，电话，塞满了胡凡的呼叫与留言。我打开电脑，进入我的邮箱，那里面同样拥着胡凡的信件。
信里胡凡这样对我说：“无数次我问自己，我是否把你当作了她的影子。我很努力地想将过去遗忘，然而越是如此，往事就越是清晰。我想我必须面对自己的困惑。在你离去的日子里，我尤其强烈地感受到你的存在，我想这种感觉我将终生铭记。我曾经想过独自解决一切问题，但结果却把事情越弄越糟。请你原谅我，我从未想过要去伤害你
。”
我凝视屏幕良久，然后给他回信，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但我不要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在你还没有从记忆中挣脱出来以前，我们还是不要见面的好。”我说，犹豫一会，又加了一句：“别让我等太久。”
第七天的晚上，我坐在家里烦恼：明天在公司，究竟如何面对胡凡呢？电话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想你应该回了。”女人的声音。
近距离观察梅雨，觉得她还是有很多和我不同的地方。梅雨也仔细打量我，良久她一笑，没头没脑地开始讲述她和胡凡的故事。
她和胡凡是打小一起玩的青梅竹马。关系挑明后两人又谈了几年。
“按说，我们在一起是顺理成章吧，可是不成，路越走越窄。大家再也找不到以前那样心无芥蒂的彼此靠近的感觉。”
梅雨说这事怪她。
“是我太实际了。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在一旁冷嘲热讽，搞得大家都不快乐。
“失去了才知道珍贵，以前斤斤计较的东西反而不足道，总是这样。
“后来我听说他终于放弃了理想，我想，他一定很恨我。
“那天见了面我们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感觉就像开错了一扇门。末了胡凡简单说，没想到现在这样也不错。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我看见你，就知道胡凡心中还有我的影子，以前的日子没白过。
“所以偶尔我也会做梦，想现在大家再在一起，应该可以少许多争执。然后我又笑自己。
“一星期前胡凡约我出来，很认真地告诉我，他一点也不恨我，真的。
“他说他现在才明白，爱一个人，一定要给她呵护和承诺。以前的他太自我，没有做好这一点，他说他以后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听到我最想听的答案，我的心却沉下来。胡凡满面光辉地述说着他的未来，可他的未来中并没有我。他谈起你时的表情让我明白了，在他心底，他其实是来了结一段感情的。虽然他自己还有疑惑，可我知道，驻留在他心里的其实不是我，只不过是一些美好印象，这些幻想已经和现在的你重叠得密不可分了。
“我想，不如趁他现在偶尔还想着我的时候，离去的好。”
梅雨低下头，悄无声息的哭了。
夜半时分我搭上最后一趟巴士回家。空空的车厢有节律地叹息着穿行于灯火阑珊的城市。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我回忆着梅雨最后的话。
“别介意他是如何喜欢上你的，是你让他成长的。他已经从我身边走开了，只是还带着些歉意。我想，他对过去记忆得越深，就越是能好好把握现在。”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问。
“我也在成长。”梅雨不着边际地答了一句，作为结束。
或许，我和胡凡都犯了一个错误，就是把所有问题都让他独自解决。
手机又响了。是胡凡。
“找我做什么？”我问他。
“有句话我没来得及对你说，你现在的样子，我也很喜欢，漂亮极了，像全世界的水珠都飞到了天上。现在我想很仔细地看一看你，可以吗？”
我松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灵魂离开躯体，飞入城市上空，俯瞰着载着我的汽车平静地驶入时间的彼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