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在等待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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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美亚才23岁。

但她觉得自己没有两年前迷人了，不爱运动，坐办公室的工作很容易长肚子。眼睛戴了美瞳被撑大一圈，离近了看没什么神采，黑黝黝的，仿佛一泓死寂的深潭，整个人泛着寒气。

她变得容易发呆。常常忘了吃午饭，吃的时候也只吃少量蔬菜和水果，避免一切高脂肪、高糖的食物。习惯了，渐渐也不觉得饿。当她下巴尖得像狐狸仍在坚持减肥，一根一根慢动作地挑拣盘里的豆芽和青菜，约会的男人们约摸也没了胃口。有句话流传开来，黎美亚美则美矣，就是勾不起男人的。

在一朵花开得太寂寞的夜晚，她把眼泪泼溅到镜子上：难道我真的不值得人来爱了吗?她发誓要找到一个男人，证明自己还有爱和被爱的能力。

小庄是最合适的人选。她的办公室不知何时多出这样一个人来，中等身材，中等样貌，说不上什么好处，也说不上什么坏处，架一副斯文的眼镜，别人喊“小庄，咖啡”，“小庄，文件夹”，他总是乐意效劳。她忘了自己和小庄说的第一句话是“借过”还是“谢谢”，只觉得身后一道温热的目光追了自己很久。

据说只有年轻的男孩才会幻想那种瘦得仙风道骨、太过素净的女人，成熟的老男人们早油条了。

他们知道丰乳肥臀的好处，需有骚到骨子里的女人味才能勾引他们吃干抹净。

小庄干的情事很笨。他买了和她一样的水杯，那是在幻想和她间接接吻吗?他电脑桌面上朦胧的侧脸美女像极了她，那是他的梦中情人吗?

她的办公桌上每天被放了一只苹果。有天她撞见他在盥洗室洗苹果，一个一个把上面的丑陋标签刮掉，洗得很仔细。

路过的同事调侃他们，这在伊甸园可是禁果。

小庄的脸都红了。

对，就是他了。

二

雷雨夜，美亚打电话说自己家的电路坏掉了。小庄赶到的时候，只见一屋子的光亮，女人穿着丝质吊带睡衣在等他。

他的头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新鲜的雨气，嘴里冒着急切的热气，裤管湿了半截，看样子很担心她。

礼让一番，他去洗了澡。她拿吹风机帮他烘衣服，浴室哗哗的水声混着窗外硕大的雨声，整个湿冷的氛围混进吹风机猛力的热风，搅得她的心莫名躁乱。

所聿他洗了很久。她吹干了衣服挂在浴室门口，又踱来踱去到房间为自己加了件外套，想了想，又把扣子解到第三颗，补了补妆。

小庄出来时已穿得十分完整，美亚的手局促地绞在一起：你看，天有点冷……外面打雷，我有点害怕……

“我知道。”他善解人意地打断她。

他们坐下来下了一会儿五子棋，又关了灯看地方台五集连播的新版红楼梦，配乐里鬼泣一般的女声“伊……”“呀……”令人毛胥悚然。

黛玉丢了一个枕头给宝玉，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什么也没发生。屋子里像灌满了风，绿纱帘鬼魅一样飘动。

美亚看得入神，其间只起身检查了两次窗户。猛然回神看到沙发上几乎盹着的陌生人影，心底霍然一惊。

是的，这样的深夜，她的房间竟然还留着一个陌生男人。她不了解他的过去，不熟悉他的睡姿，闭起眼睛甚至记不住他的容貌，但她竟然想和他。

是疯了吧。

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她才看到她熟悉的小庄。他体贴温煦，煮了鸡蛋，冲了脱脂奶粉给她。她笑：你怎么知道我不喝冰箱里的新鲜牛奶。

那是她用来做面膜的。她多年来只习惯喝奶粉。

“我早就知道。”小庄不自然地低头小声嗫嚅。

他们像一对甜蜜的恋人一起下楼。似乎没有人发现，楼下树影里正站着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阴鸷的眼神正恨恨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三

在他们以前，他们结婚了。

因为小庄说：美亚，我对你是认真的。我想娶你。

没想到她很快答应。

几乎是裸婚，花7块钱领了证，便住到了一起。小庄说，你太需要人照顾了。

他花很多心思在厨房，熬汤，煎牛排，可是她像患了严重的厌食症。她永远嫌自己不够瘦。

应了有人说过的话，黎美亚勾不起男人的。结婚后小庄对她足够好，但过了半个月才真正碰她。

那晚他们像举行仪式一样躺在同一张床上，仿佛两个人都觉得过意不去，小庄脱一件衣服，她就脱一件，沉默而有条不紊地脱。那，他只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再没有触摸，调情，甚至连蜻蜓点水的吻落在唇上也是没有温度的。他还年轻，但已不再蓬勃；她也尚青春，但干瘪得吓人。像一个等了太久的食客，遇上一块早已冷却的牛排，失去动刀叉的兴致。

闭上眼，两分钟缓慢过去。极轻又极忍耐的，他怕弄痛了她的干涩。

她干涸得只剩眼角一滴泪悄悄滑落。

窗外，树影下，男人终于收回阴鸷的目光。他决定放过她。

四

小庄去见过美亚的父母。看得出他们很喜欢他，甚至感激他，没有提任何岳父母对女婿该提的要求。他们相信他能给美亚幸福。

关上门，他知道那一对老泪纵横的老人在谈论什么。

他们会说美亚真有福呀，经历那么大的风暴仍然能遇到疼她的人。

两年前的美亚与现在全然不同，略显丰盈的脸庞有着如张柏芝少女时期的青春可人，是那所理工大学里最耀眼的女孩。她参加舞蹈社，啦啦队，皮肤上每一粒细胞分子都弹跳着活力。那时正流行一部叫《女人不坏》的电影，男弦们都怀疑美亚就是那个携带费洛蒙的女子，裙裾所到之处令他们倾倒。

美亚也拥有一个耀眼的男朋友，他叫泽康。泽康长得高大英挺，关键他有一个好爸爸，可以轻松地帮美亚分配到好工作。

大学情侣间所有拉风、喧哗、浪漫的事，他们都做过。

就在毕业时分，所有人都在羡慕他们这一对璧人时，美亚却出事了。

她在出租屋被暴徒袭击。现场太惨烈，显然发生过过激反抗、撞击，美亚被捆绑着，头皮在流血，全身都是皮带、烟头肆虐过的触目伤痕，被严重侵犯。而歹徒计算得太精确，他算准晚上泽康出门、美亚回家的时间，他戴了面具，剃光了毛发，用了安全套，没有留下任何可作证据的痕迹。

泽康第一个发现了美亚。

打开门，哀号一声，他的心被绞碎了。

太残忍了。

美亚太可怜了。

在医院静静躺着的美亚甚至没有流一滴眼泪，她昏睡了良久，终于醒来，看到病床前的泽康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医生说她受到巨大刺激，患了选择性失忆症。她内心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人就是泽康，所以她已忘了他。

“请放她一条活路，让她再世为人。”她的父母亦这样请求。

五

泽康站在窗下，他不忍离去。他想要看到美亚的脸，和捕捉到歹徒再次犯案的踪影。可是他最终等到的是美亚的婚讯。

美亚不认识他，但他认识她身边的小庄。从一开始的嫉妒，痛苦到后来的释然，祝福，他不是没有过纠结。

小庄应该是值得托付的人。

记得那时他们是同班同学，小庄看着就很老实朴素，他喊“小庄，帮我带瓶汽水”，“小庄，帮我到超市里带这些，清单上都写了：XX奶粉，XX护翼卫生巾……多的钱不用找了。”小庄在他印象里就是那个默默帮他跑腿的人。没想到夸日他成了他真正的替代者。

可笑的命运。

当然，他更没有想到，表面顺从的小庄会在心底恨他一辈子。

来自农村的小庄，到底隐藏了怎样长久的憋屈?当他花了比城里孩子多十倍的努力考上这所学校，捏着父母的血汗钱，勤勤恳恳地学习和打工时，却看到有人不费吹灰之力，过着轻松光鲜的生活，动辄送大捧玫瑰、时尚手机给女友，用小费打发贫寒的同学跑腿，他的眼睛被刺痛了。

他没有女友，只能借同学的电脑在宿舍偷偷看。

现在的女孩都太虚荣了。

美亚的笑太刺眼。

她身上的费洛蒙气息太危险。

于是他学着里的SM情节，痛快地导演了那一出。

他明明是讨厌美亚的，讨厌她在泽康身边见到过他好几次，但她却丝毫不记得他的长相，和他的名字，庄炳荣。她在毕业排队领表的时候问他：“同学，请问这个怎么填?”她在办公室见到他的时候说：“哦，你是新来的吧?”

他难道就如此渺小得像一粒尘埃吗?所以他要在她身体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记。

他更讨厌自己，为什么明明恨她，却仍然忍不住暗里关注她的一切，她的喜好，她的动向。看着她变得像纸片儿一样苍白，单薄，他的心痛来得不比泽康少。

是那么渴望却又得不到，所以才有那么强劲的毁灭。

六

现在，在他身边的美亚终于因为厌食病倒了。

医生说她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他喜极，是怀孕了吗?

“不是。”医生面有难色，因为长期不进主食，加上心情抑郁，病人的雌激素水平已低于10，卵巢已经衰退，提早进入更年期，生理年龄相当于45岁，今后很可能绝经，并丧失生育能力。这种病例在近年来减肥过度和压力过大的女性身上时有发生。

美亚知道，比起失忆症，这一次，医生宣布的是真的。

真好，没有比这更欢喜的结局。泽康相信她过着幸福的生活。而没有泽康，嫁给谁不是一样?盛大的爱与刻骨的病都有过，人生的许多年煎熬，很快就跳过了，多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