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皇下的糜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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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所交往的女人中，只有一个属于远高于他的社会阶层，就是王招宣的遗孀林太太。所谓“招宣”，是招讨使、宣抚使两种官名的混合。《金瓶梅》的故事假托宋代为背景，而宋代宣抚使是统辖一路或数路（“路”相当现在的省）军政事务的官员，通常委派中央执政大臣充任，在地方上权势煊赫，无人可比。虽然故事开场时王招宣已经死了大概有十来年，只留下一个的寡妇和一个没出息的儿子王三官，但毕竟曾经是巨宦之家，豪贵气息还在。

这个尊贵的招宣府如今是什么情形呢？按照郑爱月给西门庆所做的介绍，做儿子的整日混在妓院里，林太太则是“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只寻外遇” 。有个说媒的文嫂“单管与他做牵头，只说好风月”。还有个由文嫂举荐来的段妈妈，住在招宣府的后门边，“有人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窝”。总之，这是一个高贵的家庭，名声很重要，要有专门的人员来照管各项事务。如此，生活虽是糜烂的，面子上依然光鲜。

林太太寻常不在当地物色面首，但西门庆的情况特别，所以文嫂给他做了精心的安排。那一日西门庆满心激动，从段妈妈打掩护的屋子进去，七转八转，进到招宣府的后堂，这里有一段描写：先是看见王招宣祖父的画像，身份乃是“太原节度、颁阳郡王”，差不多就是位极人臣了；他正坐在虎皮交椅上看兵书，样子很像忠义的偶像关公，就是胡子短了些。然后看到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这是说他们老王家不仅功勋卓著，而且有非常高尚的家风。这么看着，林太太就出来了，“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接着还有一句，不好抄出来。

作者似乎担心读书的人忽略了这种对照的写法，后面说到西门庆正经到王招宣府上赴宴，又描写大厅的布置，正面是皇帝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上对联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带砺新”，意思也是老王家节操高尚，勋业相传。

林太太年纪很轻就死了丈夫，耐不得寂寞，有个把外遇，也不好怎么指责。但小说中所写，她的几乎不加节制，以至要有专职人员为她的淫乐服务，这就与这个尊贵家庭的社会地位和他们所标榜的荣誉与德操构成了太大的反差。就在“节义堂”的后面，林太太和西门庆颠狂寻欢，无所不为；一墙之隔，画像上的王家老祖宗正煞有介事学着关王爷一脸正气。这种讽刺味道十足的场景，写出了作者内心一种特别的感受。

常听到的一句刻薄话，是既要做，又要立牌坊。但作为招宣府，牌坊是一定要立而且早就立好了的，是皇帝给立的，这个由不得自己。唯一的考虑仅仅在于：倘要做“”，如何才能深藏不露。

西门庆和林太太的故事，还有一个有趣的情节：王三官受一帮小混混引诱，成天在窑子里飘荡，把正经事都耽误了。作为母亲，林太太很焦急，希望西门大官人出面把这帮人给断开了，让小儿改过自新，继承先业。西门庆得了女人的好处，倒也是讲信用的，立马把那帮混混抓起来痛打一阵，三官儿也多少收敛了一点。

这事情看起来着实可笑：西门庆五毒俱全，离开窑子几乎活不成，林太太身为贵妇人而不断沾腥惹骚，一对“奸夫”在那认真讨论青少年的思想道德教育问题。难怪吴月娘听说了，也认为很滑稽。

但这并不只是讽刺,只是呈现生活的荒诞，它有确切的写实意义：对于林太太来说，王家表面的风光已经不能持久，要保持它的尊贵地位，必须期待儿子的努力。而像王三官这样的世家子弟，不是不可糜烂，而是要先学会堂皇，才有糜烂的资格。不然，一个少年郎，连在世面上混的本领都不曾学会，就整日喝醉酒歪着个头搂着个妞，不要说国家指望不上他，他妈也指望不上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