鳝鱼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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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家前的“亭仔脚”(就是屋檐下)，摆了一个鳝鱼摊子，专卖炒鳝鱼和鳝鱼面。

摊子黄昏才开张，正是我放学返家的时间，远远就会看到爆炒鳝鱼的大烟，嗅觉似乎与视觉同时抵达，香味猛然窜进我的鼻子。每到摊子前面，我便低着头绕过巷子，回到家里。

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由于炒鳝鱼的价钱很贵，我们根本吃不起。

不要说炒鳝鱼，连鳝鱼面也吃不起。我们家兄弟姊妹就有十八个，一人吃一碗面，恐怕是一星期的饭钱了。

妈妈经常向卖鳝鱼的妇人央求，杀了鳝鱼剩下的骨头，一定要留给我们。妈妈深信鳝鱼的骨头布满钙质，还有各种维他命，对我们这些正在成长的孩子大有帮助。

天天晚上，妈妈总会从鳝鱼摊提回一大袋的骨头，洗也不洗便丢到大锅熬煮。

为什么不洗？

妈妈说鳝鱼骨头上还带着鲜血，那是最为滋补的，洗净多么可惜！

熬过两三个小时，鳝鱼骨头几乎在锅中化了，汤水成咖啡色，水面上浮着油花，这时，妈妈会撒一把葱花，关火。

鳝骨汤熬成时，夜已经深了。

妈妈把我们叫到灶间，一人一碗汤，再配上她在另一家面包店要来的面包皮，在锅里炙热了，变成香味扑鼻的饼干。

我们细细咀嚼面包皮，配着清甜香浓的鱼骨汤，深深感觉到生活的幸福。

只要卖鳝鱼的有来摆摊，我们一定能喝到鳝鱼骨汤，奇异的是，我从来没有喝腻过，而且一直觉得这是人间至极的美味。

妈妈担心我们会吃腻，有时会在汤里加点竹笋，或下点蛋花；有时会用豆腐红烧，或与萝卜同卤。用的都是普通的食材，却布满了美味的魔术。

最神奇的，算是炸鳝鱼骨了。

鳝鱼骨本来是歪曲扭动的，下了油锅忽然被拉直了，一条一条就像薯条一样，起锅时撒一些胡椒盐，香、酥、脆，真是美味极了。

我吃了好几年的鳝鱼骨头，一直到去外地念书。偶然回到乡下，喝到妈妈亲手熬的汤，总是觉得美味如昔。妈妈把深情与爱熬进了那平凡的汤，使我们身强体健，在普遍营养不良的乡下孩子中，我们总是气色红润，精神饱满。

谁能告诉我鳝鱼骨头一斤多少钱？面包皮一袋多少钱？市场里捡来的青菜一斤多少钱？

只要有爱，就是无价的。

一个飘着细雪的冷夜，我在日本旅行，搭巴士从大阪到东京，在中途的休息站，有小摊卖炸鳗鱼骨。

原来，日本人爱吃鳗鱼饭，剔出来的鳗鱼骨弃之可惜，有人收集鳗鱼骨油炸出售，竟成了很多人爱吃的美食，甚至在日本有很多连锁店。

我买了一包，坐上巴士，继续往东京的旅途。车子高速前进，我品尝一包五百元日币的鳗鱼骨，大为吃惊，与妈妈炸的鳝鱼骨滋味一模一样，香、酥、脆。

巴士高速前进，公路边的灯火如流，思及岁月也是如流，生命里也有很多忧伤的冷夜，我强烈地想念妈妈，想念妈妈如何勤俭持家照护我们长大，想念鳝鱼骨的滋味。

妈妈早已离世，在异国的雪夜中，我想到再也喝不到清炖的鳝鱼骨汤，再也不能一口一口细细体会妈妈的深情。

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像窗外的雪花。

变色龙摘自河北教育出版社

《林清玄散文自选集》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