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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不成棉袄就做雨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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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在下面按铃让我给他开门。

他扬扬手里的奶粉,不是说奶粉不够了吗?多美滋的,贵呢。我接过来,先问一句,妈可好?

他怔了一下,笑着说,好好。

一切缘自方才的误会。自从添了宝宝,猛然发现生活开始手足无措起来,突然问发现奶粉没有之后,就发短信给老公,短信上说,娃的奶粉不够了,去哪家超市里买桶回来,多美滋精装,来晚了打PP。

短信刚发出去五分钟就回过来了,几个字,这丫头,什么时候也开起老爸的玩笑来了。等着,我这就送去。这才发现,自己手忙脚乱,把发给老公的短信,发给了他。

他离开的时候,我有些迷茫,这么多年究竟是什么维系我们客气又相互尊敬的关系?仅仅是血缘吗?

孩子醒了,在哭,冲到他的小床前,看他伸着双手,心里一阵紧似一阵。

才明白,是本能。

十年前的小镇上,我带着几个所谓社会上的人到饭店去,第一次看他变了脸色。

他在外面做化肥生意,做着做着就认识了一个女人。他奋不顾身的态度让我很是羞耻。邻居的指指点点,妈妈的伤心,十五岁的我积蓄的怒气,才有了这次事端。

他指着那几个人问我,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我对他说,不用你管。

他冲过来,拉我的衣服,然后指着那几个人说,你们走,我女儿不和你们为伍。

是感觉受到了侮辱吧,那几个人冲过来围着他拳脚相加,为首的名叫三哥的还一边喊,叫你找女人,叫你不要脸。那时的三哥,也不过十九岁年龄,对这种事情,颇为排斥。

饭店老板报了警,我们匆匆逃离。他在几天后突然回家,与妈妈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我躲起来不敢见他。

第二天早餐,妈妈十分严肃地问我,你怎么认识社会上那些人的?

我低头说出了实话,那些人常在我们学校附近的台球厅,三哥是他们的头头。其实我也是托同学找到三哥,说让他教训个人。

我说,我不会和那些人来往,所有做的这些只是想给她出口气。没想到妈妈却哭了起来,说,你知道你爸多担心你,跟了你好几天,跑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指责我。

我淡淡地问,你们不是没感情了吗?

他好像很有钱,有了小镇上的第一辆桑塔纳,招摇过市的样子很是显眼。那时他已经与那个女子断了联系,但很不幸又与另一个女子勾搭上。实在对他失望透顶,甚至一度,在街边相见我也懒得喊他一声。

青春的忧伤总是汹涌澎湃,我在日记里写下大段对他的愤恨,颇有少年不知愁那种哀怨,我对自己说,你没有这个父亲,而且愤世嫉俗地想,自己的命运怎么与别人那么不相同。我如许多愤青一样,总想找他质问,既然不管我,为什么把我生下来?

第一年没考上大学,复读的关系,是他帮忙找的,我虽然不乐意,但到底还是顺从了妈妈的意愿。

他身边的女子不停地更换,一直到与妈妈复婚才安定下来,那时的他已经穷困潦倒,车子也抵押给了别人,自己办的农资店也倒了,身边的人都说活该,这是报应。那时我已经大三。

我曾经反对他与妈妈复婚,但妈妈却说,他很可怜。我暗暗想,谁可怜我?他占据了我青春的大段仇恨,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尴尬。

本以为生活就这样平静安稳地过下去,没想到,我刚刚毕业找工作的那一年,他却出事了。他搞了一笔化肥,但没想到遇上了三角债,贷来的钱打了水漂,化肥被人骗去,五十岁出头的他,一下子崩溃了。

这还不算,我们还要面对上门来讨债的形形的人。那些人中有当地的地痞和无赖,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不问原因地将我们家门前用红油漆写上大宇,欠债还钱。我冲出去和他们理论,怒斥他们,那帮人笑了,说我,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法院的人来催债了,他躲到了屋顶上面,那些人嘈杂了一阵安静了下来,他却以为别人已走,刚刚从屋顶上下来,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那段时间,我几乎放下我在大学里积攒下的所有脸面去求任何能用得着的关系,同学的同学,朋友的朋友。师哥的朋友的父亲,是省高院经济庭的法官,我想通过他的关系。师哥看见我,说了句,你比毕业时瘦多了,我几乎泪如雨下。

后来,又托同学找律师,对于我的举动,他们总喜欢用一个词来形容,父女情深。

我却总是苦笑,我不知道我们有多情深,做这么多好像从没问一个为什么,就那样去做了,感觉应该是自己做的事情。

后来,终于在我的努力之下,他没有被判刑。出来的那一天,妈妈找了一辆车去接他。他坐在车上,起初一言不发,妈妈在一边唠叨,你知道为了你闺女找了多少关系,找了多少同学,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慢慢地,我听到他啜泣的声音,渐渐,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双腿间,痛哭失声。

他病了,或是旧有的自尊受不了这个打击,身体一下垮了下去。有时,妈妈让我去送饭给他,他会很不自然,喝着粥,会问我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那么一层东西,谁也不去触碰,但越是小心地维护,越是尴尬。

那一天下午无事,我索性带了书到他那里,安静的环境,恰能学些东西。

他的身体好多了,医生说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他吃完饭,自己洗了饭盒,坐在床边看我读书,看着看着,突然就问我一句,茹,你还记得小时候吧?

我合上书本看着他,他的眼睛深藏若虚,就那样穿越厚厚的岁月,让我单纯地忆起一些事。他给我买的小飞机,给我买的布娃娃,他给我做的会跳舞的小木人,让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

好多事扑面而来,如厚厚的磨石,把那些中学时代的仇恨磨得纸一样薄。

我笑了笑,哪能不记得呢,爸,你给我做的那个会跳舞的小人,我前几天还翻出来呢。

我说的是实话,可我没有告诉他,当我翻出那个小木头人,满屋的尘土在阳光里跳舞,我想我与他,是到了应该握手言和的时候了。

或者,我们根本没有仇恨。

结婚时,他被人涂了花脸,这是我们这地方的风俗。他满脸鞋油穿梭在他的同学朋友之间,滑稽可笑的表情,开怀的笑。后来我与男友敬酒,到他时,一屋子人的目光中,他顿了顿,对男友说,我把女儿交给你了,你要对她负责。

他可能喝酒有点多,再停顿一下,慢慢说,不要学我那样不顾家。

我地说,爸,你喝多了。心里酸楚,他就那样当着满屋人的面,那么多客人的眼睛,表达对我的歉意。满脸的黑鞋油映衬得眼睛异常光亮,我想,里面必是含着热泪吧,他五十五岁了,皱纹也多了。

怀孕时回娘家,他总是早早得到信息,然后采买了丰盛的东西来给我做汤,他查了无数菜谱,做出的汤却不甚合我的胃口,他在一边关心地问,好喝吗?还喝得惯吧?

我喝得大声,然后满意地点头,嗯。

我们因为曾经的尴尬,我不能如

女儿那样跟他撒娇,抱怨他做得不好喝。可能,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看到了他眼中略略的怯惧,这是一个生怕给女儿做不好汤的父亲。

他自己也尝,尝了也不说话。后来他宣布,自己只管买菜,其余的事情由我妈妈负责。我与妈妈会心一笑。

这个时候,会有奇怪的念头涌上心头,原来子女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不会是永远父母溺爱着孩子,子女也要对父母溺爱一些,尤其是,我们这种关系。

只是再这样想时,我的心里已然没有悲哀,而是一种淡淡的幸福。

生宝宝那天下大雪,他打不到车,跑到医院里来。却没有进妇产科,反而在门卫那里和那个同样年纪的老头聊天下棋,一直聊到老公去喊他。

喊人的有些急,他更是急,一把就掀翻了棋盘,老公吓了一跳,说母子平安,他才坐下来埋怨他不应该这么急的。后来,他亦是喝了酒,告诉老公,说他听不得那撕心裂肺的叫声,那么多年,我在他面前一直是个有安全感的小孩,他怕自己惊慌失措。

老公讲完后就笑,可是笑着笑着,却发现我正在流着眼泪。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下了几天,城市里百年不遇。我给他买了厚厚的羽绒服送过去,他却埋怨我不应该花这个钱。然后就是试穿衣服,妈妈在一边打趣,看来还是闺女好,是爸爸的小棉袄啊。

他笑笑,打开抽屉非要给我们钱。老公傻头傻脑,说了句,爸,您这样别人会笑话的,小茹是你亲闺女啊。

他便不再推让,反复说着一个词,小棉袄,嗯,小棉袄。

我的心,淡淡幸福着。这么多年,我承认他对这个家关心甚少,可是,我们之间有那么一层坚韧的、能穿过所有仇恨和创伤的东西,是血脉吧,能让我记得他所有的好,忘记他带给我的所有不快,为他劳累和奔波,只为反复温习记忆里他带给我的所有温馨。给他的温暖和关怀,我承认没有其他女儿那样体贴到位,但是为他而劳累而奔波,我却像别的女儿一样,在所不辞。就像我后来遇到三哥,这个因仇恨父亲早早离家混社会的浪子对我说的一句话,你可能会恨他,但你与他永远血脉相连。

好像小棉袄这个称号要换一下,想想,是雨衣吧。他的风雨来时,能在他被淋得手足无措、万念俱灰时,把一件温柔的雨衣,通过理解信任的亲情,心甘情愿地披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