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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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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车子穿过长亭街,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后便找地方停了下来。

我和陆明走进那家过去常来的小饭馆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陆明点了几个小菜和啤酒,很热情地倒酒:“来来来,干了。”我说空着肚子别喝那么多,他说:“怕什么,喝了再说,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开始陆明的热情很旺盛,但却好似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聊的话题,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两人都感到有些尴尬。好像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可说的。

我们沉默地夹菜,偶尔碰杯,始终找不到什么话题的入口。昔日里,每一次陆明来我家过夜必定长时间地说话,或倾诉或埋怨,也能说到半夜。有时候我们彻夜说话,大部分是他说我听。但此刻我们相对无言。生活与时间总是把人分离、相隔,让人重聚的时候一时间有些无措。在这些方面,我似乎总是更木讷,甚至有些缺失。好在陆明还是先打破局面,他突然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便使着坏笑递给我看,仿佛在递给我一个什么秘密。我接过来,屏幕上是一个女孩子的照片,笑容羞涩而不自然。陆明说:“怎么样?”我问他这是谁,陆明说:“你见过她,今天在加油站那里。”我努力地回想起白天的情景,在加油站里确实看见了一个很年轻的穿着工作服的女孩,但印象并不深刻。

“怎么样,还可以吧?”陆明又问道,像是急着等待我的意见似的。

我看看他说:“怎么,你在追她?”

陆明笑笑,把手机拿回去,按了几下键便收好。“她性格挺爽快,有些羞涩,不算漂亮,但人还是不错的。”

“追她多久啦?”

“也没有,加油时认识的。常常去那边加油,有时经过那里无聊的话也停下说说话,慢慢就熟了。”

“约过她出来玩吗?”

“哪里,她每天都上班的。”陆明说着腼腆地笑笑。

“叫什么?”

“王宏丽,大展宏图的宏。”

“嗯。”

说完了照片上的女孩,话题又突然止住了,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小径,却还没走几步就到了尽头。陆明沉默地又喝了几杯酒,我说等一下还要开车,叫他少喝点。他不耐烦地说没事的,就那么几步距离不怕开不回去。接着话闸子像是被慢慢打开,陆明开始诉说和埋怨起这些日子,像过去那样。

“没意思,这日子过得。天天一个样,去的地方一个样,见的人也同样。货多的时候一天到晚停不下来,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啃包子。累。有的客还挑三挑四,镇南的烤鸭饭店的那个老板,纸箱压瘪一点也非换新的,要你重新走一趟,想抽他。没货运的时候就一连几天没事干,极无聊。”

“不找点事做做?”

“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我不在家里睡,我爸他看不得我白天睡觉,没事做也看不得我睡。你一躺下他就在屋子里敲敲打打,没事找事做,根本不让你睡。他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就是看我不爽。非要你累死他才高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他一直对我不爽。我宁愿白天窝在车里睡也不回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像往常一样不置可否。我想起过去那一幕幕熟悉的情景,在陆明犯错后陆伯拿着鸡毛掸子或鞭子抽打在他身上,毫不手软。陆伯母则在一边心疼地哭喊:“打死了,你把他打死了……”逃出屋子后陆明便往我家跑,晚上陆伯母总会送来饭菜、衣服,无限爱怜和溺爱的样子,不辞辛苦。和陆伯刚好反过来。而陆明早就看不见这些,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埋怨陆伯,说他根本不像一个父亲,说宁愿没有这个父亲。“太狠了,把人往死里打。”陆明说。

而我印象里的陆伯却常常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木讷而善良。当然,这是在陆明没有犯错的时候。印象中只有一次陆明犯错后对他没有埋怨,甚至流露出一丝赞许。事后陆明带着许些羞愧把事情告诉了我。那还是在镇子里念中学的时候,一天他借了同学的一盒黄色录像带,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独自在厅里放。突然陆伯走了进来。陆明说他从来没有这样慌过,当时就吓傻了,愣得忘了去关掉。但是陆伯什么也没说,好像没有看见电视机里污秽的画面,没有听见里面传出的声音似的,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径直走进了房间里。事后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陆明后来说起的时候仍满脸窘迫,那是他第一次流露出对陆伯敬畏的神情。而事情已经过去几年,在长长的生活里那不过是像昙花一现一般给人留下一点点惊喜罢了。如今对于陆伯,陆明依然满是不屑,愤恨又畏惧,和过去并无异样。

此刻的牢骚对我们来说其实早就毫无新意,过去很多个夜晚陆明跑到我家来睡的时候我们彻夜说话,大部分是他说我听,话题统统绕不过这些。而在此刻,除此以外又无话可说。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陆明又点了几碟菜。我想要阻止他,因为显然我们两人是吃不完的。他这样做的原因更多是出于形式或别的什么。我叫住了小店老板,说不要加菜了。但陆明坚持要点,瞬间目的好像并不在于点菜了,而在于我们意见的磨合里,夹带着某些对立甚至挑衅。接下来便是更加沉默乏味,两人对着一桌菜乏味地喝下几杯酒,再无话题。

结账的时候我先掏出钱,但陆明坚持要付。为了方便找零,小店老板接过我的钱,说谁给都一样,但陆明情绪激动,非要把钱拿回来让他来付,直接想要伸手去取回来。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如此,但他像面对一场什么挑衅,好像这意味着其他什么,而那是他所不能容许的,在这样的场合失去理性的控制。其实我从刚刚点菜时便发觉了他的不对劲,也没有耐心再在此纠缠,便一把拉他回来,想快点离开,小店里还坐着许多其他正在看着的客人。

陆明一下子把我甩开,他身体往后一退,撞了一把别人的肩膀,桌上的碗被碰倒,面汤一下子洒在那人的身上。“你想干吗这是!没长眼睛啊?!”他跳起来,冲陆明吼了一句。“谁没长眼睛啦?”陆明应了一句,那人瞬间冲过来推了他一把:“想怎样啊,还在这儿撒野啊……”小店里所有人正冲这边看来。陆明一下子怒火涌上来了,脸色一变,便冲了上去,两人撞在一起挥拳扭打起来。店老板和旁人开始上前想要拦开,我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推过陆明,把他双臂紧抱着将他们分开,退了好远的距离,稍微放松的时候差点儿又被挤脱。我用身体紧紧堵在他前面,把他往车里推。那人也被几个人阻拦着,店里看热闹的客人也扭过头目光散去。气氛慢慢平息下来。

我们两人坐在车里,长久地沉默着。不远处的街灯散发着昏黄浑浊的光,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陆明坐在驾驶座上低头拨弄手里的钥匙,他怒气消了,转变为浓浓的郁闷。已经很少在这样寂静的夜晚共处,我扭头看街道深处的漆黑,突然有些落寞。

我想起了白森。我像想起一个陌生人那样想起他来。已经两年过去了,我突然揣测着如果白森突然回到长亭镇,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或者如果我推开家门看见他,他第一句话会说点什么?两年了,我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改变了些什么。我只知道现在我坐在陆明的身旁,我们都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说着纯粹的话题,或是长久地沉默相对而感觉自然。此刻我们深感彼此隔着某些东西,却什么也不能做,障碍重重。

以前我们需要被人注意,需要分享和倾诉,需要发泄;但现在,这些好像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很多事情,做和不做好像都是一样的;很多的话,说和不说也都一样。但此刻我们需要的又是什么呢?

伴随着这些不快,我又匆匆结束了假期。那两天陆明没有再来找我,傍晚的时候杨婷依旧早早出现在路口。她一个人站在远处的电线杆下,不知道等了多久,见我来便朝这边招手。我把肩上硕大的背包勒紧,快步走上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绳,叫我把手伸出来。“我编的绳子,编了三次,还不太好。”她说着把红绳子往我手上绑。绳子已经有点褪色,织得还算结实。看着杨婷细心绑着绳子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滋味,仿佛看见了她日复一日守在家里的店子里面的样子。我当然不会一直戴着这根绳子,学校里不允许佩戴首饰,更没有人戴这样的东西。

我扭过头不忍去看她的样子。我们如同往常一样并肩走向候车的站牌下,等车的过程中我们没有多说一句话。直到上车后车子开动的瞬间,杨婷才上前不断挥手,一脸无法形容的表情。隔着车窗,我朝她做出回去的手势,不忍回头多看一眼。那样的情景,如同定格的镜头,停留在那段挥之不去的岁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