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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老师(外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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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统考,我被派往溪边小学监考。

晚饭安顿在村长家里,自然有纪老师作陪。纪老师来了,身后跟了一头黑狗,纪老师叫黑狗黑子。纪老师在吃饭,黑子蜷曲在纪老师脚边,用前腿抱住纪老师的两只脚板,不时还用舌头舔舔纪老师的脚杆,纪老师就感到很舒服。纪老师冷不丁将一块骨头扔到脚边,黑子默不透气,咧着嘴咬住骨头,不时发出叽叽格格的啃噬声。骨头啃完了,黑子痴痴地望着纪老师咬住一只鸭腿很有力度地撕咬,那眼睛就闪着幽幽的贪婪的光。

吃了饭,村长说,睡觉问题纪老师解决吧,三个屠夫说杀猪,三个秀才说读书,两个吃墨水饭的人聚在一起说话热乎贴心。纪老师脸有难色,说他那里不太方便,还是在村长家里睡吧,言下之意是不乐意我到他那里去睡。我想借此机会给他讲讲教学上的一些事情,由不得纪老师点头,我说我们三年五载都难聚到一起,今晚就同你睡,我有话同你说。

来到学校,黑子抢在前面,早在房门口等候。打开房门,黑子身子一闪跳进房里,纪老师压着嗓子骂一句,今晚不能乱来,出去!黑子摇了一下尾巴,极不情愿地溜出了房门,纪老师就叭地闩了房门。纪老师说,白天与孩子们泡在一起,心情很亢奋,没有什么落寞枯寂感,到了晚上,学校空落落的,人就被孤单寂寞囚裹了,幸好有黑子陪伴,心也就有几分朗畅。夏天的晚上,黑子在走廊上睡觉,冬天多是跑进房里来,有时躺在床脚,有时跳上床拱进被窝里。黑子明明是头狗,但我总觉得是同伴是兄弟,人呐,就爱讲感情二字!

我迟疑地走进房里,一股霉味潜潜袭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掌扇了扇。地板上零乱地扔着一些书报,翻翻覆覆杂乱无章。桌子上放着学生作业本,一支红钢笔别在作业本里,黑色的钢笔屁股露在外面。床上堆放着衣物,床底下胡乱塞着一些鞋袜,房里显得很拥挤,让人有窒息的感觉。我随意坐在床上,有几根卷曲的狗毛快活地飞弹而起,随着被褥的掀动轻轻地舞蹈。一顶现时少见的麻纱蚊帐罩着那张木板床,蚊帐顶上有个残破的蜘蛛网,蜘蛛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我心里一沉,这是个典型的没有婆娘的鳏寡男人之家,我终于明白了他不让我同他一起睡的原因。

不好意思,我就是这个样子,今晚可委屈你了,我让你上村长家睡,你却……真的不好意思!纪老师很赧然,陪着讪笑。

听说时,曾有位下放知青和他恋过爱,后来知青返城了就再无联系。知青临走时说,她去城里打前站,等扎下根以后就来接纪老师进城。一晃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伙子已经变成半老男人,只有脑中姑娘留下的话,留下的倩影永远那么鲜活那么生动。

纪老师傻愣一会,说今晚只好同睡一张床了,一人睡一头。他睡里边,我睡外边。他把唯一的一个枕头掷给我,他麻利地将脱下来的衣服垫在脑下。天气有点寒冷,但我和他的身子却隔得远,男人睡在一起,总有点同性相斥的味道,床铺拥挤,中间那道“汉界楚河”却很明朗,彼此拉拉扯扯把被褥扎好,准备过夜。

纪老师的话很少,一上床就呆呆地看着床铺内侧的板壁愣神。一会儿他的喉咙发出了声音:“b_p_m_f……”我怀疑耳朵出了毛病,纪老师在读汉语拼音字母?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板壁上贴了一张汉语拼音字母表,怪不得他选择睡内侧。他说他启蒙时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师,汉语拼音根本不行,害得他几十年自己给自己补课。因为自己不懂拼音,他的学生在历年统考中在拼音方面吃了闷亏。我心里有点感动,也有点好笑,这个纪老师呀,都快退休的人了!还在补这个,知识能学得尽吗?就是学得满腹经纶又有卵用?怪人!

我无法同他交谈下去,只好任其“补课”,这样哼哼吟吟半个小时后,他才歉意地说对不起,不读读不行呀,年纪大了,早晨读了晚上就忘了,晚上读了早晨又忘了,我这记性是被狗吃了,没办法!只有多读多记。睡吧,不好意思,耽误你的睡眠了,说毕就要去拉熄电灯。他打个怔又像想起什么,裸着身子翻身跳下床,从桌上拿过我那个皮革挎包,他把我脑下的枕头抽去,把挎包垫塞到我脑下,又是歉意地说,我睡觉没枕头无法入睡,你就用挎包将就一下,真的不好意思!挎包里放着一个笔记本和试卷,空空扁扁且凹凸不平,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客听主人便,我就闷着不再说什么,遇到这么个怪人我能有什么办法?

电灯熄了,人就囚在黑暗中,纪老师不再说话,不一会儿就有了呼噜声,那鼾声有急有缓有强有弱,可谓丰富多腔,脑中就浩荡着齐天波浪,奔窜着潺潺溪流,我心里暗自叫苦,天呐,今晚怎么入睡呀!鼾声终于停止,房间里就有了片刻的安宁,纪老师仍是睡得很死,不知什么时候,我也囚入了梦中。

迷糊中,我被一种声音闹醒了,“嘟――咪――嗦――快睡好――。嗦――咪――嘟――快坐好――”我猛地醒过来,这不是在课堂上吗?但四周一片昏黑,黑咕隆咚地什么都看不见,原来是纪老师在说梦话。我终于火了,朝纪老师的屁股踢了几脚,他被踢醒了,嘟哝了一句什么,就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他拉亮电灯,摸出一支烟叼上,非常抱歉地说,我忘了告诉你了,我晚上常讲梦话,我不知这叫不叫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老觉得自己在压着学生背呀记呀,就老想让学生休息一下,所以就……形势逼人呀,现在不压学生成绩上不去!学生成绩上不去我也就跟着完了!我也坐了起来,向纪老师讨了一根烟,耸肩缩腹吸了一口,我不知该向纪老师说什么,就哑着嘴地抽闷烟。纪老师说,他长期一个人睡惯了,一张床上有了两个人就断然睡不下去的。我开玩笑说,如果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抱着人睡一张床上,不但习惯而且好温柔,翻江倒海过后不信你不像死猪一样睡沉过去。

女人?嘿嘿――女人?你说得很对,可惜我这辈子没艳福碰过女人!他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漆黑如磐,还夹杂着淅淅沥沥的冬雨。我知道他心里还装着那位远去的知青,这个结也许这辈子是解不开了。

还是各睡各的吧!纪老师跳下了床,伸手来掀被子。今晚我们两人都没办法睡,你睡床上,我睡地板上。没容我反应,他就把垫单抽走了,撒网一般铺在地板上。我惊得大声叫起来,太脏了,怎么在地板上睡?没关系,我邋遢惯了,反正放假以后要搞大扫除,衣服被褥搞大合唱一起清洗。他把垫单一半贴在身下,一半卷在身上,像头衰老的狗一样蜷曲在那儿,一会儿就打起鼾来。我也学着纪老师的样子,把被子一半作垫一半作盖像张犁弯在床上。我一夜难以合眼,眼睛一直鼓到天亮……

纪老师起得很早,打开门,猝见黑子一屁股坐在房门口,神情好疲惫,见房门打开,黑子就冲进房里扑到纪老师身上,咬住他的衣角,唔唔地叫,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纪老师摸摸黑子的头,兀自叹了口气。

纪老师起床后第一句话就是重复那句对不起,他说昨晚把那个挎包垫到我的脑下,是起个试卷保密作用,吃住都在他这里,如果有人反映他晚上摸黑偷看了试卷,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他最看不惯作假,哪怕学生成绩差落了底把他这位老师开除了也不会干这种事。我说你多虑了,我信得过你。借着这个说话的机会,有些话我不能不能说,我说这次统考,是实施绩效工资的第一年,上面说得很利害,学生成绩不好不但影响到绩效工资的得多得少,而且成绩排在最后三名的要作为落聘、外调、换岗的主要对象。纪老师脸色有点凝重,好久不吭气,末了他说,我已做好准备,不管是哪种结果,我都只怨自己!

纪老师是个老实人,老实人招人摆布。全乡除中心小学外,还有五所村小学,纪老师就在这五所小学轮岗,照他自己的说法自己是只充不起气的皮球,任人踢,踢破那天为止。他想进乡中心小学,但校长一直不答应,就他而言,比进清华北大还难,以后他也就死了进中心小学的念头。

纪老师教学质量不好,溪边村的村民就想赶纪老师走,想换个利害点的老师来村上小学教书。纪老师岿然不动,死赖着不走。赶不走村民就找茬儿,纪老师身上的故事就挺多。

为了提高学生作文能力,到大自然搜集素材,纪老师带学生去山上捡板栗,采蘑菇。到田垅里去捉泥鳅,下溪里逮螃蟹。这下就有了麻烦,村民一纸“状纸”递到中心小学校长那里,硬说纪老师是为了改善生活,逼着学生上交板栗、蘑菇、泥鳅、螃蟹。校长苦笑不得,跑到溪边小学把纪老师骂了一阵:写作文就一定要带学生上山下水吗?现在网络,作文选集多的是,让学生看一些记一些背一些不就得了,城里学校就爱玩这一套,虽然对写作没有帮助,但很实用,在统考中能拿高分。纪老师脑子硬是不开窍,一脸的茫然,嘴挺硬:那是照抄照搬,强记硬背,不起作用。校长火了,不听劝告只你自己吃亏,再这样谁也救不了你,你吃不了兜着走!

上级分配贫困学生补助名额,校长吩咐,一定要把学生困难的情况写清楚,否则名额报上去也没用。纪老师却理解错了,以为学生困难的情况写得越严重得到的补助款就越多,于是这个写上“父母双亡”,那个写上“家中遭了火灾”。双喜子的父母来到学校,气呼呼地站到纪老师面前。你说双喜子父母双亡,我们就是双喜子的父母,你怎么解释?你是关心我们还是咒我们,告诉你,我和老婆都在外面打工,并不稀罕什么困难补助,我讨厌你咒我们,这次我可以放你一马,但我有话在先,如果我这一年打工出了差错,再来找你算帐!纪老师爱认死理,“父母双亡”我是写了,但我绝不是咒你,如果我写了“父母做了皇上”你就真的做了皇上吗?纪老师不认输,双喜子父母就更加来气,一个电话打给校长,说你校长大人快来,溪边小学出了恶性事件。

校长百般地给双喜子父母做解释,末了指指纪老师的脑袋,说纪老师这里有问题。双喜子父母终于有所悟,也就不那么狂吼乱嚷了。嘟哝一句,既然脑子有问题,怎么还让他站讲台?这件事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上午八点,准时开考。铃声一响,学生陆续走进了考场,纪老师忐忑不安地在教室外面踱步,黑子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影子一般晃来晃去。他始终不敢进教室,只在教室外面逗留。我正襟危坐,注视着每个学生的一举一动,长此以往的严谨治学,让我变得很死板,在考场上我最看不得学生舞弊,如果谁违犯考纪被我抓住准没有好果子吃。

纪老师在教室外向我招手,我说你有什么事你说吧,他说想看看样卷,我说你进来看嘛,他连连摆手,他清楚任课老师不能随意进入考场,免得让人怀疑他向学生泄露答案。我隔着门槛把样卷给了他,他旋即离去,黑子也撵着他的屁股跟去了。

二年级考试时间只有一个钟头,大部分学生只做了半个小时就做完了。我提醒学生不要做错题,更不要漏了题,要反复检查,不会做的题要认真推敲,不到时间不能交卷。我不但要对学生负责,从心底还可怜纪老师,我多么希望他手下的弟子能考个好成绩呀!学生埋下头来做深思状,不敢随意交卷。其中一位捆着羊尾巴头发的女学生在做一道思考题,做好了涂掉了,再做,再涂掉,可能是这道题把她给难住了,这样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下课。

铃声终于响了,学生如囚禁的鸭子突然放开栅栏一样一窝蜂涌向讲台交了试卷。几乎是与此同时,纪老师起着碎跑走进教室,娟娟,你慢点走!扎羊尾巴头发的女娃被纪老师截住了。经过我的同意,他拿起了娟娟的试卷,须臾脸就青了,他唉叹起来,完了!彻底完了!我的第一号种子都垮了,不用再看,全军覆没!全军覆没呀!试卷上有一道数学思考题:一个长方形去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娟娟在涂来涂去的答案上写了还剩三个角。原来纪老师没有离开,一直把脸贴在教室外面的板壁缝中关注着每个学生考试的神态,他看到娟娟在答题时举棋不定,心想娟娟一定是招架不住了,果真坏事了。我安慰道,你先别激动,别过早下结论,事情不会像你说的那样糟糕。

在批改试卷时,改卷的老师按照一个长方形去掉一个角还剩五个角所谓的标准答案,娟娟的答案当然是错的,但是把一个长方形沿着对角线截成两个相等的三角形,去掉其中的一个三角形,剩下的三角形是三个角,娟娟的答案又完全正确。我据理力争,答案为什么要定死成唯一的,为什么就不允许学生发散思维呢?娟娟的答案没有错,就是闹到省教育厅我也会坚持娟娟的答案没错,如果这种答案也算错那是对学生不负责,也根本不懂素质教育,只能说明我们当教师的无知。但改卷的老师坚持要按标准答案打分,如果标准答案都动摇了,成绩就分不出高低了。事情闹到校长那里,校长等双方争论得筋疲力尽后,说按标准答案批改没有错,统考的意义就是用标准的试卷标准的答案来衡量老师怎么教学生怎么学的。校长的话就是答案,我被噎得哑口无言。

出乎意料的是,娟娟的数学被扣了4分,语数总分成绩还是全年级第一名,溪边小学的统考成绩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语数综合成绩排名处于全乡二年级第三名,当我想把这个好消息及时告诉纪老师时,却传来纪老师出事的消息。

纪老师觉得他的王牌学生都扛不住,全班成绩一定是溃不成军了。他恨学生,也恨自己,晚上,他在家里置了一桌酒宴,他说他到集市上买了几斤羊肉,叫了五个班干部一起来就餐。

酒宴就设在纪老师睡觉的房里,他把前门后门紧紧闩住,连窗户也给堵上了,就是黑子也不放进来,师生囚在房里喝闷酒。

纪老师说同学们勤奋好学,终于熬过了期末统考,他又说同学们辛苦了他要犒劳犒劳他的得意门生,话语中分明带有讽刺的味道。孩子们就脸有愧色地勾下头来。纪老师先给自己满满筛上一杯酒,然后挨个给学生也筛上一杯,声音就有点颤抖,首先是我这当老师的不争气,你们也不争气,我教得一塌糊涂,你们学得一塌糊涂也考得一塌糊涂,我心里难受呀!我当老师的罚五杯,你们当班干部的每人罚三杯,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老师喝的是白酒,你们是以茶代酒,不会醉人的。纪老师就咕嘟咕嘟一连喝了五大杯,五位班干部也毫不犹豫地喝下三杯“酒”,娟娟自己筛上第四杯酒,眼里就涌出了泪水,她慢慢走到纪老师跟前,把酒杯悬悬地举了起来,老师,我没能为您争气,是个不称职的班长,我自己加罚自己一杯,娟娟把第四杯酒喝下,人就通地倒在地上……

你真傻!傻透顶了!该罚的是我这个不称职的老师!你……纪老师凑过去给了娟娟一耳光。然后自己叭叭地扇自己的耳光,几位班干部冲上前,死劲捉住纪老师的手,老师,你别打了!别打了!您心里有气就打我们吧!

纪老师和孩子们都哭了。

地上扔着好多羊骨头,没有黑子的影子,自然没办法看到黑子风扫残云啃噬地上的骨头景象,孩子们哪里知道,黑子被纪老师一索子勒死了,成了桌上的“羊肉宴”。

纪老师和娟娟被送往医院,娟娟只喝了一杯白酒,翌天就醒过来了――娟娟自己罚自己的那杯酒是一杯白酒,滴酒不沾的娟娟就晕晕乎乎倒在地上。

纪老师至今还昏迷不醒,我不知道,假如哪天纪老师醒了过来,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承诺

几只渔船聚在一起成为船帮,帮主是熊四。

熊四妻子早逝,十八岁的女儿朵朵跟着他风里浪里颠簸,喜怒哀乐都装在一条船上。朵朵长得乖巧,机灵,不但摇桨撑篙活灵活泛,还有一副好嗓子,唱得山歌与阳戏。打鱼人乏了,就说朵朵来一段曲儿吧。朵朵清清嗓子唱起来,整个河湾就闹闹扬扬的。

熊四年逾花甲,但身板硬朗,做事果断,主事还得听他的。船帮到达一个新的水域,熊四出面同当地人交涉,如果与人发生口角引起纷争,来软的硬的也是熊四一肩给扛住。熊四应变能力强,见的世面多,稳得住阵脚。

要说调胃口,两个“白”字就囊括了――山上要数白面(即花面狸),水里要数白鳝。白鳝属无鳞鱼类,形似鲶鱼,但身子比鲶鱼悠长,呈白色,肉质白嫩莹亮,味道鲜美。煨焖成鱼汤,是上等滋补品。这种鱼极少,性胆小且狡猾,很难捕获。市面上价钱超高,是一般鱼价的三四倍。

熊四很遗憾,说是大家跟了他,优质鱼都卖了换了钱粮养家糊口,却没有吃过一顿好鱼。打鱼人吃不上优质鱼,真是笑话,说穿了是笑他这个帮主无能。熊四说在他有生之年是一定要兑现一个承诺,让大家吃上一顿白鳝。

熊四说过好几回要上岸了,捕鱼餐风露宿,寒来暑往,是年轻人做的活,六十多岁的人再经不起折腾。而且朵朵也待字闺中,好丑也该给朵朵找个主托付终生。请大家吃一顿白鳝的心愿未了,也就迟迟不肯上岸。现在河里的鱼越来越少,别说白鳝,就是常见的草鱼、鲤鱼、洋痛牯鱼都难捕到。

船帮四处漂泊,那一年进入了渠水流域。龟背镇在渠水岸边,村里三千多人口,逢初二初七赶集,朵朵就挑了鱼儿到集市上去卖。一路上哼着曲儿,朵朵鼓臀挺胸,一根长长的独辫子在胸前拂来扫去,牵痛了好多饥渴的眼睛。

集市上挤挤挨挨,人流如织,一络腮须敞着肚皮,摇着蒲扇挨近鱼篓,眼睛却死死地谗住朵朵隆起的胸脯。络腮须笑笑,这小娘们比鱼漂亮多了,鱼全买了,钱跟我到府上取,用最高的价付给你。朵朵一惊,意识到络腮须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冲着鱼来的,就说她只零售不整卖。络腮须鼓起一对死鱼眼睛,我今天偏偏全部买,说着弯腰就去拎鱼篓。

络腮须眼前突然扫过一阵风,啪地一响,双手感觉到麻辣辣地生痛――络腮须被朵朵打了一辫子,鱼篓叭地掉到地上。朵朵微笑着在抚弄她的独长辫。

络腮须性起,起身就势一拳打来,朵朵一闪身躲到络腮须身后,朝胯下踢了一脚,络腮须唉哟一声,捂着下身蹲在地上。朵朵撇下鱼篓,趁势钻了人群跑了。

这络腮须是龟背镇一大户,横行乡里,称霸一方,谁都惹不起。熊四知道朵朵闯祸了,不知如何是好。

果不出所料,晚上络腮须带了家丁来到船上,两位家丁斜挎了盒子炮,紧紧贴在络腮须身边,一脸的威风霸气。络腮须说既是来买鱼,也是来听听朵朵亮丽的歌喉,乡下离城里远,也就只听上几曲江湖野曲,朵朵唱一个晚上的小曲比熊四打一个月的鱼还值钱。

熊四不敢怠慢,赶紧拿出二胡,擦上松香,调好弦。

络腮须说不必忙了,朵朵随他到府上去唱,边听曲儿边吃香喝辣,几多的痛快。如果朵朵觉得日子好过,就留在府上不走了。

熊四一时束手无策,连忙说还是先让父女准备一下,改日再登门唱曲儿。络腮须鼓起死鱼眼睛,你熊四说话可是一言九鼎,说话算数,别耍花招哟。你们到我的地盘打鱼,也不懂个规矩,不拜码头事情能顺畅吗,我这里不兴讲什么税收,但保护费还是要收取的,不过只要朵朵潜心把曲儿唱好了,什么都可以免了。

络腮须游哉游哉地走了,熊四却慌了神。即召集大家商议对策,大家说朵朵去不得,络腮须是看上了朵朵,小羊羔怎么能往虎口里送呢?要不大家赶紧逃走,逃离这是非地一了百了。

熊四说,络腮须既然盯上了朵朵,船帮就无法逃脱,唱是一定在去唱的。不过请大家放心,他会有办法解脱危难。

这几天连日暴雨,渠水河涨了大水。那晚熊四再次召集大家拢来,说今晚他带朵朵去唱曲儿,大家也趁涨洪水逃跑,别为他们父女担忧,他晓得该怎么办。只是他曾经许下的请大家吃一顿白鳝的承诺恐怕难以兑现,会成为他一生的憾事,只得等到来世来兑现承诺了!

听口气熊四是铁着心,做着凶多吉少的准备。

大家伤感一回,就嘱咐熊四父女要格外小心,早去早回。

唱曲儿的地点选在渠水河边的水上酒家,三四只大木船捆绑在一起,酒楼就搭在船上。酒楼船上挂了八个大灯笼,照得水面一片绯红,穿长衫短袖的男女忙出忙进,煞是热闹。

熊四父女划了一只渔船,泊在酒楼边,就上了水上酒家。有七八个家丁背了长枪,铁着脸把住通道,那场合很有鸿门宴的味道。

络腮须歪坐在厅堂正前方,像歪了尊大罗汉。左右有丫环在为其捶背、点烟,递茶递水。

朵朵先唱一曲《四季望郎》,又唱一曲《十二月鲜花》,就这么一曲一曲地唱下去。云雀一样的嗓子,萦绕着整个水上酒家,唱得人心尖儿痒痒的。络腮须不停地鼓掌,不停地暴嚷。妙!妙!唱得好!往下唱往下唱。边嚷就边把亮熠熠的银元飞抛过去,朵朵轻舒柔臂,银元就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

接下来络腮须提出喝酒,朵朵也不推辞,素手把盏,轻启樱唇,一杯接一杯的喝,一张白净的瓜子越喝越红,脸白里透红,灿若云霞。熊四压着嗓子对络腮须说,老爷,你饶了我女儿吧,她不能再喝了,再喝她就支持不住了。

朵朵感到头晕目眩,想站起来小便,一起身就歪倒了。

哈哈,老爷我最喜欢看的就是贵妃醉酒。当络腮须再逼着朵朵喝酒时,熊四就再也憋不住了,起身快步走到络腮须面前。老爷,小女不胜酒力,扫兴了。我陪你喝。

老东西别……别坏了我的好……好事……络腮须一掌推开熊四,想去搂抱朵朵。但他也喝得乾坤颠倒,身子像枞木筒子一样摇摇欲坠,络腮须扑了个空。熊四一把将络腮须架住。

突然,熊四嗖地拔出一把尖刀,直抵络腮须的喉管,说,他娘的,我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快命令你的家丁把枪放下,全部退下,不然就杀了你。

络腮须大惊,肚子里的酒被一阵冷汗蒸发了一大半,下身也跟着洒了一泡尿。他战战兢兢地说,退下,都给我退……退下……

家丁不敢乱来,只得把枪放下,退到一边。

快!快驾船逃跑,快!你一定要寻找到船帮,别管我!熊四朝朵朵大声吼。朵朵霍地站起来,马上来了精神,其实她刚才只是佯醉。她打个怔,朝爹掬了一躬,就急忙解缆跳上渔船,抵足弯腰撑了一篙,渔船离开岸边,箭儿般地射向苍茫的河面。

眼看着小船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熊四自知没人再追得上朵朵,就把尖刀抵得更紧了。娘卖乖,你玩快活玩到尽头了,咱们去见海龙王吧!熊四抱着络腮须,同时滚进洪水泱泱地河中……

那天晚上,船帮星夜逃离了渠水河。熊四跳进波涛滚滚的渠水河生死未卜,船帮又悄悄潜回渠水河寻找熊四。一个星期过去,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家极怆然。

洪水终于开始退了,一溜被洪水浸漫冲压过的水杨梅树和杂竹,倾斜成一个天然的天棚,天棚上堆积了好多杂物,有一些死猪及家禽晾在上面,不时漫过一阵阵恶臭。傍晚,船帮泊在“天棚”下准备过夜。

这儿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没地方买菜,朵朵在做饭,草草地炒了点腌菜应付吃饭。说到菜,大家就想起了白鳝,同时想起了熊四。熊四不会死,他还有心愿未了,他答应过要让大家吃上一顿白鳝。他是个不乱说话的人,他说话从不食言。这样无声地默念着,大家就伤感一回,朵朵撑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

就在大家念叨熊四当儿,从天棚上传来噼啪声响,是一种挣扎弹蹦的声音。人们停止吃饭竖起耳朵,砰的一声,竟从天棚上掉下一活物。哟,是一条鱼――一条白鳝,大家的眼睛就直了。白鳝疲软地扭拐着身子,嘴巴翕合着大口大口地喘气,显然是在天棚上囚困多时了。这白鳝肯定是在涨洪水时被裹在天棚的杂物中动弹不得,洪水退了被晾困在天棚上,一挣扎就掉了下来。

大家一阵窃喜,从天而降一条白鳝,也是老天可怜这些捕鱼人。于是大家索性停止了吃饭,等着煮了白鳝再吃。白鳝就在锅里叽叽呱呱地唱着曲儿,整个河氤氲着撩人的醇香。大家天真地想,要是天天从天棚上掉下一条白鳝就好,这样一想,嘴中就止不住流出口水。

说起来也怪,这时又从天棚上叭地掉下一条白鳝。这回大家不只是窃喜,更多的是惊讶――皆断定天棚上还有其它东西。于是有人把竹篙搭靠在天棚上,朵朵就缘着竹篙往上爬。

爬到天棚处,朵朵身子一软,竟凌空掉到了甲板上。

朵朵刹白着脸说,他看到了天棚上的杂物中裹着一具腐尸,白鳝就是从腐尸的肚腹中钻出来的,我敢断定,那具腐尸就是我爹!

大家打个激灵,皆动了哭声……

耿子

18岁的耿子持着一截樟木削一支木枪,木枪幽幽地散发着樟木香味。抽过三锅烟的工夫,木枪就现出了坯形。枪托、枪杆、扳机、标尺,准星,很标准的一杆“汉阳造”。山里人只见过鸟铳、猎枪,这“汉阳造”耿子见过?耿四老爷满腹猜疑。

耿子,你也想过一回枪瘾?你见过“汉阳造”?耿四老爷凑过去,蹲下。顺手拿过“汉阳造”,做了个很蹩脚的单跪式瞄准姿势。

我……是见过……没……没见过……耿子说见过,立马又否认没见过,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蠢猪!耿子在心里自己骂自己。耿四老爷愣了一下神,心中有所悟。慌什么呀,见过又有什么关系嘛?谁又没咬定你藏有枪支想造反杀人!别吓得卵子一个上一个下的晃吊。

近日风闻红二方面军取道本县进入贵州开往云南,一路宣传鼓动,杀富济贫,一些嚣张的土豪劣绅被一索子绑了砍了脑壳,也听说个别的红军伤病员掉队了,耿子莫不是看到落下的红军伤病员?

耿子,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你可不要胡思乱想哟,乡公所早就贴了布告,见到红军伤病员知情不报的一律作为私通处置,及时提供消息的有赏,人枪俱获的有重赏!你不要听信那些穷当兵的赤色宣传,玩枪弄棒的有几个是好人?耿四老爷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经耿四老爷一说,耿子脸就有点白煞,手像被开水烫了一样哆嗦起来。我是见过一位生了病的红军,他藏在……但我不能告诉你。

我又没逼你一定要告诉我,没事没事,你慌什么嘛!莫把裤裆吓流了尿哟!耿四老爷拍了拍耿子的肩头,塞给他一把叶子烟,说,你别慌,晚上来我家一趟。

耿子蜗居在村头那栋破旧的油榨坊里,他没有家,这里就是他遮风避雨的窝。

此刻他把那支“汉阳造”拿出来,抚摸一会,“汉阳造”溜光水滑的,散发出浓烈的樟木香味。耿子呆呆地想心事。看到“枪”就想起生死未卜的爹,五年前耿四老爷说爹在耿家村煽动穷鬼闹事,意欲处置爹。说起来也是笑话,凭爹几位穷棒子持着锄头扁担干得了大事?虾公细鱼也掀得起大浪,能斗得过那些豪门富户?但耿四老爷还是不放心,带着乡丁把爹一索子绑了抓了壮丁,把闹事的头送到前线一枪给崩了落个省心自在。

也不知现在爹是拿着枪冲锋陷阵杀敌,还是挨了敌人的枪子跌进了地府阴曹。爹一走杳无音讯,连梦也不托一个给他,耿子很懊丧。爹走后娘去给耿四老爷当佣人,后来娘肚子莫名其妙地鼓了起来,耿子以为娘是得了那种胀肚子的病,就把娘接回了榨坊里。那天晚上下着大雪,天贼冷,娘凄厉地喊叫,说痛得不行了,胯下就潜潜地渗出了血,耿子不知所措,看来娘病得不轻。娘说快去叫村里的麻园婆婆,麻园婆婆是个接生婆,一把剪刀接了不知多少生。等麻园婆婆颠着一双小脚赶到榨坊时,娘已经不行了。麻园婆婆一把扯下娘的裤子,娘的胯下淤了一滩殷红的血,从两胯间露出了一只紫红的小脚……麻园婆婆劈面给了耿子一巴掌,你娘是怀了人家的孩子,难产!什么大肚子病,蠢宝!没救了,好好给你娘上几把香,烧一些纸钱吧!麻园婆婆摇头叹气,走了。

耿子跪了下去,摸着娘冰凉的脸。娘的眼睛鼓得霍大,大得吓人,耿子心里发毛,他突然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我真蠢,蠢猪!

耿家村的人都骂耿子白白多了那五寸,是最没骨气的鼻涕虫,娘明明是被耿四老爷搞胀了肚子而死去的,他耿子就是做只流浪狗,也不该上耿四老爷家舔食地上的骨头,可耿子偏偏认贼作父,死着脸皮去给耿四老爷家打长工。

耿子平时很少说话,耿四老爷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像只木偶,线牵在耿四老爷的手上。

耿子忙完农活就跑到山上装铁夹,放套索,埋土炸弹逮野兽。他没有什么嗜好,日子过得单纯,如果一定要说嗜好就爱抽烟,把兽皮兽肉卖给那些荒货客也能换几个买烟钱。

村里人说,耿子这种人,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两样,白呆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耿子去黄土坳给牛添草料,天突降骤雨,哗哗地倾盆而下,他拐进了牛圈边上的一栋庵堂里躲雨。他猝然发现一位落下大部队的生病的年轻人,年轻人蜷曲在那儿一动不动。发现有人进来,年轻人快速地把枪抓在手中,枪口对准了耿子。

耿子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吓得目瞪口呆,身子一软,竟歪在地上。

年轻人见耿子并无恶意,就招呼耿子拢来。年轻人嗓子嘶哑,身子不得力,就把一顶帽子举过头顶晃了晃。

耿子看到了那帽子上耀眼的红五星,他情不自禁向年轻人走去……

你……你是红军?耿子终于把憋在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年轻人点点着头,脸上一直漾着刚毅而善意的笑意。看到了红军手中的那支“汉阳造”,耿子就想起爹来,只是眼前的红军只有二十几岁,爹已过不惑之年,相似的是眼前的红军和爹都是提着脑袋打仗的人。红军并没有像耿四老爷说的那样凶残恶暴,说的话既体贴又有道理,耿子就感到自己是被这高高的山关傻了,懂的事理太少了,平生第一次听这位红军哥讲了这么多深奥而又易懂的道理。于是耿子认定红军哥是好人,就挖来草药,用陶罐煨药给红军喝。耿子心里窝了个念头,等红军哥病好了,就跟着红军哥去找爹。

天一落黑,耿子去了耿四老爷那里。

耿四老爷说,你发财的时候到了,说这话时,耿四老爷脸上就趴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笑意。耿子呆呆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地说,一辈子的苦命,锅里是野菜,肚子里滚着稀粥,哪来的财发?耿四老爷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很柔。说只要耿子把看到的红军抓了活的,当然万一抓不了活的死的也行,同时把那红军的枪给拿下,他可先给十块大洋作为酬金,事成后乡公所,县政府还有追加奖。耿子沉默片刻,似乎有点动心。说能不能先付定金。耿四老爷说可以先付十块大洋,余下的钱事成后再给。

耿子又是一阵沉默,默了好大一会儿神,末了攥了攥拳头,像是下定决心,说人无混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事他干定了,只是得先拿五十块大洋,这是提着脑袋做的事,常听说那些当兵的出手硬,武艺高,万一拿不下,这四两命反而白送了。耿四老爷沉思良久,也不再讨价还价,就给了五十块大洋,反正事成以后他耿四老爷会得到加倍的回报。

耿四老爷不大放心,问耿子有没有把握拿下,要不要派几个家丁一起去?耿子说,我向来就是独往独来,人多反而坏事,一个饥饿病痛交加的残兵,他在明处我在暗处,还怕收拾不了他吗?你就等着好消息吧。说完把银元揣进怀里,车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耿四老爷一个晚上睡不踏实,至半夜突然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待管家起床打开门一看,并不见人影儿,突然见门边有一木匣,木匣上罩一顶红军帽。耿四老爷心中一阵窃喜,心想木匣里无疑是装有红军的首级,耿子这家伙倒是牙齿咬得钉子断,说话算数,干得干净利落,即叫管家把木匣子打开。木匣子钉得严严实实,管家找来锤子凿子,试图撬开木匣,刚撬了两下,突然冒出一股白烟,轰地一声,木匣骤然爆炸,管家即被炸得血肉模糊。木匣里什么都没有,就藏了几枚土炸弹……

耿四老爷惊出一声冷汗,娘的,耿子这狗娘屙的表面这么蠢,内心这么阴毒,他是冲着他耿四老爷来的,骗走了五十块大洋竟想杀人灭口,侥幸自己躲过了这一劫。

至天亮,耿四老爷差人速往乡公所报告情况,立马就有三四个背着家伙的乡丁进了耿家村,耿四老爷说耿子和那个红军肯定还没逃走多远,不愁手到擒来,于是乡丁持枪火速追赶。

乡丁在山野里鼠窜一天,始终没有发现耿子和红军的踪影,眼看天色将暮,只得打道回府再作商量。其时一乡丁用手打起棚远望,突然发现对面山腰处有两个人影蠕动,三四个乡丁亢奋地挤到一起定睛再望一回,确信远处有一个穿黑布衫的人搀扶着一个穿黄军服的人在吃力的爬山,坚信就是那位红军和耿子了。于是四个人就来了精神,打起飞脚穷追猛赶。

那人影似乎发现了追兵,加速奔跑起来,一转眼拐过山坳却不见了。乡丁更是紧咬着不放,如果不及时抓住,天完全黑下来就没办法抓捕了。当兵的、耿子别跑了,跑也没用,枪子比你们跑得快,投降吧,老子也优待俘虏!乡丁一路疯跑一路狂叫。

终于又隐约发现了两个人影,只见红军和耿子跑到一个岔道上立马分开逃跑,穿黄军服的红军朝上山的小道跑,穿黑衫的耿子朝下坡的小道逃。看来抓活的是不可能了,于是先撇下耿子不管,四人举枪一齐开火,砰砰砰几排枪声过后,终于那红军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红军头部和胸部各中一弹,已经气绝身亡。天已经完全黑了,活的抓不成,抬着死尸去请赏也不可能了,于是只得砍下红军的首级,剥下黄军服把头颅包裹住,用枪挑着回耿家村找耿四老爷请赏。

四个乡丁回到耿家村时,已是翌天早晨。虽然耿子侥幸逃脱了,但红军这条大鱼网住了,也算是凯旋归来。耿四老爷掩饰不住激动,赶忙打开中堂门迎接乡丁。

娘的,耿子这只山老鼠最终让他逃跑了,那五十块大洋和红军那杆真正的“汉阳造”被他拐走也无法追回了,耿四老爷暗自可惜那五十块大洋念叨着那支“汉阳造”。他原本打算让耿子抓住红军后,再设法暗算耿子追回那五十块银元,想不到自己险些先遭耿子的暗算。

当着耿四老爷的面,乡丁把裹头颅的军服打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就呈现在耿四老爷的面前。

耿四老爷仔细审视,突然满脸狐疑,战战兢兢地说,这人头不是什么红军……是耿子那死鬼……

四位乡丁傻眼了,明明是从红军的脖子上割下的头颅,怎么变成耿子的头了?其时,村里人陆续赶到耿四老爷家看热闹,大家一致认定,这颗人头就是耿子的头……

半个月后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耿四老爷被人弄死在家中。耿四老爷的脑袋被砸得稀烂,凶器是一杆“汉阳造”木枪,“汉阳造”散发出幽幽地樟木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