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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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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小愁当然还记得宋熙宁。

在平博山上,她遥遥望见少年,他像轻巧的鸟儿,不动羽翼地翻走在一条细细的绳索上。

起先她是为他担忧,害怕他坠落下来,但在他完成一连串动作后,一个空翻落地,足尖轻盈。小愁松了口气,然后她看见了少年的眼睛。

那是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干净的、不沾染尘埃的眼睛。

真漂亮,她想。她找不出更好的词语了。

那是东海郡的秋天,小愁的头发已长到脚踝,她时常要踮起脚尖才能看到平博山下的一切。

东海郡不在东海边,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它不依在海边,也和海没有任何关系,但有一条江水,叫做洛江。有人说,过了洛江,便能看到洛阳。但小愁从没听说过真的有人看到了洛阳,因为那些离开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过。

小愁唯一了解的是平博山。她从出生起便住在这里。

每天清晨,她看着云气从头发间挣脱出来,凝成一片片小小的云朵,眨眼间又化作水珠滴落。

并不是有趣的事情,可是她乐此不疲地看了许多年。从母亲去世后,她便觉得自己多了一份关注的必要,她总是觉得,自己应当替母亲多看看这些美丽的东西。

她的快乐总是很突然,就像她看到宋熙宁那一眼,心间填满了云气一般干净的快乐。多像流水啊。她想着,那些潺潺的水流便细细地从她心头上流过了。

宋熙宁是在秋天来到东海郡的。

人们把他叫做伶人。因为有一次小愁很清晰地听到,有人用不屑的口气叫道:喂!走索人。或者是:喂!伶人。就是这样的。小愁听到了,而且觉得很生气。他是那么漂亮的人啊。

果然,后来几次小愁见到他,他都穿着有宽大衣袖的袍子。白色或是别的颜色。小愁喜欢看他穿白色,那样子看起来就和他的眼睛一样干净明澈。

小愁在平博山脚下,真正遇见了宋熙宁。

她打着胭脂色的油纸伞,看见来往的行人注视着她,她压低伞沿,若无其事地在山下漫步。

后来,不知是她撞到了宋熙宁还是宋熙宁撞到她,总之记不清了。两人撞了个满怀。小愁没松开伞,只是“咯咯”地笑,声音清脆得仿佛一串儿银铃碰撞到了一块。

宋熙宁也笑了。他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小愁高兴地扬起伞,小孩子般地说道,是么是么?

是的。像我听过的一种白色鸟儿的声音。他想了想又说,很好听。

小愁连忙献宝似的说,我知道那鸟,我们认识的,我还知道你的名字。

宋熙宁不置可否地一笑,那么你呢?

那一笑温柔干净,像一抹云气氤氲着,又很凝练,小愁很迷恋他这样的笑容。

小愁在松软的土地上用树枝划下“小愁”两个字。字迹也是稚气未脱的样子,她抬起头来,看见白色飞鸟的影子落在少年身上,斑驳疏离,仿佛花朵的形状。一朵一朵,干燥而温暖。

后来她便常常打着伞与他在各个地方“偶遇”。

酒肆,小店铺,面馆,还有一条叫梁渠路的街道。据说这个名字来自于官吏的故乡。但谁知道呢,小愁只是喜欢那些形形的小店面,买各种有趣的小玩意儿。

她最喜欢梁渠路。她常常遇见手牵着手的少年和少女,笑颜明媚。每当这个时候,湿漉漉的感觉便会滑过心上。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悠悠的,有歌声传来。她知道,那一定是宋熙宁的歌声。此刻,他一定像轻灵的鸟儿,走在绳索上,像即将飞走的白色飞鸟。

小愁常有这种感觉,他像要飞走了,离开东海郡,去到人们向往的洛阳。

因为在一次交谈中,他曾提到过洛阳。只有一次,“洛阳”这个词被提起,总显得小心翼翼。

那歌声也很纤细,像鸟的细细的羽毛。小愁曾见过那种鸟,她抚摸它温热的背脊,任由它在长发间跃动。然后她问它是否到过洛阳。那鸟儿只是歪着头看她,并不回答。

当然,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后来她再也没见过它。

小愁从一开始便明白,她比迷恋任何事物都更加迷恋宋熙宁的眼睛。所以,她从不避开他的目光。

宋熙宁的目光是清澈的,和流水一样。

他看见打伞的姑娘,只是温和地笑,他举起手里的一串东西,说道,送给你。

小愁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串铃铛,铜制的小铃铛,用红色丝线穿起,并且结成了漂亮的形状。她欢喜地接过来,不住地把玩。她低念,宋熙宁、宋熙宁……

宋熙宁笑了起来,他的眉眼那么漂亮。他说,走吧。

小愁好奇道,去哪儿?

秘密。宋熙宁竖了一根手指在唇边。干燥的花朵的气息又散发开来。

小愁很迷恋这种感觉。她几乎就在心底认定,宋熙宁便是那种鸟儿吧。

宋熙宁带她去了洛江。小愁虽然无数次在平博山上望见这条宽阔的江水,却是一次也没接近过它。

宋熙宁说,小愁,你听过这么一句诗么?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几乎抵着脸颊,他低声念起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小愁轻轻地“啊”了一声,感觉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滑过心上,她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她忽而抬头,你去过洛阳吗?

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他说。然后他又笑了,问道,小愁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小愁没有意识到他转开了话题,只是歪过头看着脚尖,我不知道,但母亲说过,过了洛江,可见洛阳。她小心地模仿着记忆中母亲的声音,但遗憾得很,她脑海里所有母亲的话语都已模糊。一时间,她脸上写满了失落。

宋熙宁弯下腰,掬了一捧江水。不去洛阳,也可以去很多地方。他说,比如塞外。

塞外?小愁好奇。仿佛刚才失落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

对。塞外也有很多很美的东西。宋熙宁笑了笑,弯了眉眼,浑圆的落日,风烟像浪潮,终年不融的雪山上,开着雪莲。

小愁一下子被他的描述吸引了,你去过那儿?

去过。宋熙宁想了一下,不过是近十年前的事了。

嗳……小愁瞪大了眼睛,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吧。

这一次宋熙宁但笑不语。近十年的事了,他其实也只能想起个大概了,但说起来不自觉地脑海里又浮上了那画面。

只不过,他小小地撒了一个谎。

他是去过洛阳的。在洛阳的春天,他遇着环佩叮咚的姑娘,便是再也忘不了。

“涉江采芙蓉,采之欲遗谁。”是的,采之欲遗谁呢?他离洛阳已很远,或者说,还不够远。不够远到忘怀。

自称伯奕的男子说他来自塞外。

小愁遇见他,在梁渠路上。她买了一盒脂粉。事实上她根本用不上那东西。她只是喜欢那种颜色,像花朵的颜色。然后她看见年轻的男子向她点头微笑。那种笑不同于宋熙宁,包含着某种未知的信息。

他说,我从塞外来。

小愁诧异地看着他,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拿过她手里的小盒子,问道,想看鱼么?

在洛江,他将嫣红的脂粉倾入江水,不待小愁反应,那些鲜艳欲滴的脂粉便化作了一尾尾彩色的鱼儿,它们顺着明澈的江流滑入更隐晦的波澜中去,消失不见了。

小愁惊呼出声,她瞪大了眼睛看他。

我从塞外来。他又说了一遍,模样很斯文。他说,我来这里找我的鸟。

小愁心上剧烈跳动,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他摇摇头,它和我说要去寻一样东西。你知道的,离开了的东西,很难再回来。

小愁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明白。只是睁大着她明净的眼睛。

这一回伯奕温和地笑了一下。小愁于是又想起宋熙宁。现在,对宋熙宁她只能是想起,因为自春末之后她再也没有遇见他。她想,他是真的变成飞鸟,消失了吧。这种想法使她并不感到难过,她很轻易地说服了自己。

平博山之夜,少年宋熙宁轻柔地亲吻少女的额头。柔软的发丝垂到颈间痒痒的。小愁“咯咯”地笑起来。她只是觉得,额上很宽阔,有白色飞鸟的影子缓缓落下来。好像还能听到那细细的回声,宛如她怀里那串小小的铃铛。而后,夜晚也变得宽阔了,干净的水汽盈满了宋熙宁的眼眶。

那是唯一的一次。他们坐在平博山上,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闭着眼。

宋熙宁仰躺在一片明黄色的小花中。小愁小心地看着他明晰的面容,也学着他的样子躺进花簇中。

那些花瓣柔软极了,柔和的香气一丝丝钻进鼻子。她渐渐听到一些低语声,那声音纤细得犹如花的柔嫩的叶瓣,也像极了宋熙宁的歌声。此时,各种颜色的风已把平博山的初春摇晃得声音清脆。

是这个时候,沉默许久的宋熙宁忽然开口,你听到了吗?他说。

小愁又凝神听了一会儿。她惊喜道,它们在唱歌!

是的。宋熙宁平静地答。我在落雁山,曾遇见过。

一时间小愁心里塞满了奇异的感觉。她情不自禁挽起长发,她觉得此刻愉快极了,快乐的感觉就像云朵一样轻盈盈地落到头发上。

宋熙宁继续说,你知道吗,那时候我走在草野里,流水的声音很大,耳朵里灌满了清澈的声音,但还能听见歌声。大丽花的歌声很宽阔而且艳丽,飞燕草的则细柔些淡淡的,千日红的歌声细密而坚硬。很多的声音被风揉到一块儿。水汽刚刚汇聚起来又砸落,鼻尖上就沾满了水珠。那种感觉……

很美呢!小愁接着他的话说下去,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向往。她忽然站起来,拉住宋熙宁的手。

在指掌相交的一瞬,绵柔干燥的温暖轻盈地沾上了指尖。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很苍白。但小愁好喜欢握着他的手。

她欢快地道,快快,我带你去看。

不知道为什么,宋熙宁也被她简单的快乐感染了,不由自主地,他眉尖上挑,笑意渐浓。如果有第三个人在场,一定会惊异于那景象。颜色明媚的平博山,两个人执手飞奔于草野。眉梢上扬的笑意穿透了空气后只留下一串串的笑声。

小愁便是这样的人吧,能很快地忘记忧愁,极小的事情都能令她快乐起来。那是他失去的或者说不再拥有的东西。

在平博山深处,有一眼泉水。

植物从泉水四周生长出来,连一丝缝隙也不留下。茂密的气息很是清爽。

宋熙宁有些惊讶,小愁说,你看。

顺着她手指处,他看到一些水汽不断上升,凝成了一片片小小的云朵,色泽洁白的云朵渐渐离开了水面,在晨曦中又化为一抹云烟,悄然散去。

那样幽静,那样美。

小愁慢慢回忆起来。很缓慢的感觉缠在她心间,仿佛她已很苍老。苍白的阳光把东海郡照得透亮。真的是许多年后,她才清晰地意识到,洛阳不过是一个很美、也很虚幻的梦。

东海郡有着极高的城墙。年幼的时候,小愁喜欢想象那灰白色的城墙里有些什么。酒坛子,小店铺,华美的衣裳,耸立的庙宇,或者是飞檐上悬挂的声音动听的铃铛。每一件事物都让她好奇。

她还听说过一些东海郡的传说。这些传说常年居住在城墙中,后来都渐渐老去。就像洛江的传说,到最后,苍老得再也没有人想起来。

伯奕说,有一个秘密你一定不知道。但直到离开,他都没把他口中的“秘密”讲给小愁听。他只是轻轻抚摸平博山的泥土,仿佛想到了什么,转身对小愁如此说道。

在伯奕离开后,小愁已经忘记了自己在等些什么。就像东海郡的人们,已然忘记了传说。他们总是需要一些提醒。

可那提醒来得太突然了。小愁还没感受到悲伤,一切就结束了。

某个柔和的清晨,她听到一个久违了的词。有人高声惊呼,那个伶人。

小愁的心跳骤然加快。然后她又看见了宋熙宁。就像在平博山之夜,他闭着眼,静静不动,他的唇色很浅很浅,仿佛融化了的天色。只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睁开他那双干净的、不沾染尘埃的眼睛。小愁感觉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像风吹着笛子,她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困惑地凝视脚尖。

人们看着那个奇怪的少女,她呆呆地立在少年伶人微微发溃的身体前,神情像是在哭,但她又兀自微笑。自他们把尸体从洛江里打捞上来她便这样一语不发地站着。

后来小愁才想起,他是和她说过的。涉江采芙蓉啊。那宽阔的洛江日复一日地保守着涉江的秘密,它把清澈的低语与梦想一并吞入了口中。宋熙宁只是那些离开了的人之一,只不过他回来了。回来,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伯奕说的,离开了的东西,很难再回来。小愁的唇边缓缓绽出一个微笑,无论如何,宋熙宁回到了东海郡,并将永远不再离开。

又一年春天,有樵夫说在洛江边听见低低的歌声,反复地唱着奇怪的歌谣。许多好事者前去凑热闹。很多人都说只能听清第一句“涉江采芙蓉”,而后便怎么也听不清了。

许多年后小愁在采货商人的口中,完整的听到了那首宋熙宁没有念完的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听到最后一句时,小愁用双手捂住了面颊。

人们不明她为何那样激动。小愁自己又何尝明白。她还不知道人们口中的“哭”是什么意思。但指缝中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流下。

那是东海郡的六月。闷热的气息几乎叫她窒息。怀里的铃铛发出了细细的清脆的声音。她想起宋熙宁递给他铃铛的那个下午。他微微笑着,说,送给你。如今竟似有一世那么漫长了。

小愁又看到那白色的鸟儿了。

她听伯奕说它叫做魅。它落在她疏散的发间,鸣声清脆。只是这一次她落下泪来,咸涩的味道染在舌尖,那样浓的味道。她的心尖上都是这样的味道了。

东海郡的夏天,阳光明媚热烈。小愁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颊,她念道,宋熙宁,宋熙宁……可惜不会有人回应她了。魅凑近了她的面颊,她问,是你,对吗?

魅俯下小小的身子,在她的额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那个瞬间缓慢极了,脸颊上痒痒的,那么轻盈的吻,仿佛是花粉落到了脸上。

她于是问它,你去过洛阳吗?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魅只是歪着头看着她,并不回答。

后来,它走了。小愁不知道它去了哪儿,或许洛阳,或许塞外。

许多年前,有人说,过了洛江,可见洛阳。因为太过久远,她已记不起是谁说的。现在她所知道的东海郡的传说都已老去。太多事情她都记不起来了。她甚至忘了怀中的铃铛从何而来。

每天,她立在平博山上,静静地看着云气化为山间的露水,然后洛江的容颜慢慢从云气中浮现,她只是看着,长久地沉默。

这一年仍不断有人试图渡江。他们离开后都再没回来,所以小愁也没有机会映证那句话的真实性。她一辈子都没有机会渡江了,也没有机会再听人唱那句“涉江采芙蓉”,但是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一棵榕树,离不离开都已无所谓。

这是一个带着一丝忧伤的故事,虽然满眼都是清新温婉的字句,可是最终却是满含伤感的结局,让人不禁感叹年华易逝。无关乎生死,无关乎情感,只和那份憧憬与向往有关。

在这里,“江”已经具有了别样的意义,它隔开了本该连接在一起的世界,却又架起了人们对“那一边”的渴望之桥。所以我们看到,即使是付出生命,年轻的心依然眷恋着对岸的世界,愿意拼尽一切去看一看。

单纯地说这是一种勇于开拓进取的精神未免太过俗气,或许它只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的牵挂,谁都无法挣脱,也都心甘情愿。(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