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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完完整整是我的。
我从“动”开始认识她:一直以为,胎动会是莽撞的拳来脚往,像默片哪吒闹海或者看不到的大闹天宫,却往往是,某一大片肚皮,悄悄拱起来,手感软中带硬。胎儿在做什么呢?我轻抚我腹,大惑不解。那突起在我手里静定一会儿,无声平下去。
小年出生,仅重2530克,娇小如拇指姑娘。我妈才恍然大悟地告诉我:女孩儿的胎动就是如此。力气小,伸手蹬腿我根本一无所觉,我感受到的,是她在翻身。
那时,小年正搭在我肚子上酣眠,一动也不动。我仰躺着,看不到她,只恍觉她仍是我的一部分。我是亿万年前、深沉的云梦泽,她是新生的岛屿,在我体内的黑泥潭里翻滚过,终于破土而出。
我烦过她:一晚一晚她睡在我身边,喝完睡前奶,讲过睡前故事,还兴奋莫名,翻来翻去,在我身上拱爬不已,说:“妈妈,我要和你靠得近近的。”我困极却挣扎着保持清醒——电脑像懂事的哑妻,任自己融入黑暗,屏幕、主机和键盘上的灯却都亮着,提醒我:还有那么多未完的工作。她到底几时才肯睡?
黎明破晓,她与天光俱醒,朦胧间听见她的吭唧声,小手执著地摸弄我:“妈妈,我要尿尿喝水下地……”如果此刻不把尿,待会儿只怕就得换床单。睡意像山中老人般力大无穷踞坐在我身上,我实在爬不起床,多么希望有人能把她抱走,带她入厕塞给她一杯奶,让我再睡五分钟,就好……
我是不是,正在渐渐失去她?她快六岁,开始迷恋阅读、画画、电视里的《蛋糕甜心》。我发出邀请:“跟妈妈去散步。”她趴在地板上专注画画,目不转睛:“你自己去。”画画比妈妈重要吗?当然,当初年轻的我,把一切:学习、寂寞、闺密、“爱情”……都放在家人之上。
她尾随我上路,呼哧呼哧着还在滔滔不绝,明显不是和我说。我诧异地问她:“你在跟谁讲话?”难道是美国电影里有的,孩子们为自己发明创造的朋友?她答:“我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呢?”她认真地自我一眼:“不告诉你。”
我悲哀地看到了,她与我的将来:吵架,我也许会歇斯底里,她总有一天会爆发大吼:“又不是我让你生我的。”我为她的感情生活患得患失,她开心,我害怕那不过刹那烟花;她心碎,我估计会想把某人碎成千万段。她一高兴,就走得远远的,行万万里路,读万万卷书,偶尔突发奇想,为我买一件用不着的廉价破烂纪念品,我不肯承认,但我的想念,云锦一般,迤逦铺陈……
要我承认吗?我看到的,其实是历史,我与我父母曾共同走过。
七岁那年,从东北迁徙回武汉。居住环境陡然逼仄起来,爷爷一个人住四平方米小间,大间里,父母一张床,我们三姐妹一张床。我最小,耍赖,每晚都爬上他们的床,他们也纵容了。却为什么,每天早上,我总揉着眼睛,发现我在两个姐姐身边?
他们是顶温和顶明白事理的父母,我妈甚至鼓起勇气对我们进行了一次性教育,我一听就就犬为不屑——她知道的,似乎还不及当时的我。并不是父母开明,孩子就能和他们做朋友。我照样“心有千千结”,日记本里无限呓语。我虚构出来的少年名字,害我妈胆战心惊去学校打听,我更看不起他们了:这是小说!
我长大到自以为能够闯荡江湖的年纪,就一往无前去了。在陌生的城邦,吃力地想寻找一丝熟悉的暖意。心底冷得生了冻疮,疮疤里有恨有怨有悔,不再流血,只是化脓。而我一回头,发现我的父母,在远方,为我焦灼莫名。他们无声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选择沉默。关于我所经历的,我不希望他们懂得。
我渐渐地,明白了生命的循环往复:我拥有过小年,正如我的父母拥有过我。脐带剪掉的刹那,分离就已落地生根。我终将,一步一步失去小年,正如,小年总有一天,会彻底失去我。——我的父亲,小年的外公,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这绝不意外,这就是人生。无论多么深爱,能在一起的时间,都如许短暂。握得再紧的手,也有人用力断然抽出,有人无力颓然垂下。但,哪怕我的肉身已不可触及,请容我,以光以电波以你的思念,存活。因为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永在我生命中。
爱永远不会走开。一切可变,唯有生你的人、你生的人,永远与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