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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鸟儿那样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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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亦春

上海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主持建筑师、执行合伙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客座教授,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大舍的作品受邀参加了如2003年巴黎蓬皮杜中心“当代中国艺术展”、2006年荷兰建筑学会(NAI)“当代中国建筑与艺术展”、2008年伦敦V&A博物馆“创意中国”当代中国设计展、2010年威尼斯双年展CAASI艺术馆“中国新锐建筑创作展”等重要国际性建筑与艺术展览,并获得如美国《建筑实录》评选的2006及2009年度中国最佳商用建筑奖、第三届及第五届“WA中国建筑奖”、第七届台湾“远东建筑奖”等多项奖项。2011年大舍被《建筑实录》评选为年度全球10佳“设计先锋”(Design Vanguard 2011)

摘要:通过对所选取的桌子、桥、手套以及部分建筑案例的分析,探讨材料、结构与构造在当代空间建造中的作用,以及“薄”、“轻”作为当代建筑的一个重要特征与建造技术发展的关系。

关键词:材料 结构 构造 薄轻

桌子、桥、手套

70后日本年轻的建筑师石上纯也设计了一款桌子,桌面是只有几毫米厚的钢板,跨度近10m(图1)。

薄桌子最初的起因是空间,而并不是具体物的好看或者单纯的使用目的,这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石上纯也的这个桌子的建筑特质不仅是一件家具那么简单。

这件钢板薄桌子源于石上纯也为一间餐厅做的室内设计,石上纯也给每桌的就餐空间设计了一张大桌子,就餐的两人和四人坐下后,可以与邻桌的客人保持足够的距离(图2)。为了加强这种距离感,石上纯也的方法就是让桌面足够薄、桌子足够长,然后在薄而显得大的桌面上搁上些瓶瓶罐罐、花花草草,这些摆设也令桌与桌之间的距离拉得更长了,某种桌与桌之间的“私密性”由此而产生。

估计石上纯也在想到薄桌子的同时已经想定了用钢板这个材料,如何做却是与同样年轻的结构工程师小西泰孝合作的结果。用于餐厅的较小跨度的桌子,4.5mm钢板桌面的预变形技术是关键,利用钢材的弹性特点将钢板预起拱变形,然后在自重以及桌面物品的荷重作用下令其看上去是平的,由于桌面本身的恒载足够重,几个人用餐或者人坐在上面的活载与恒载相比足够小,加上活载造成的变形估计也就几毫米,视觉上很难察觉(图3~5)。

重点是后来的那张跨度9.6m、桌面只有6mm厚的桌子。这是为一次展览所做的作品,作品名就叫“餐厅的桌子”(图6)。我想,在之前的实践中石上纯也一定是认识到了这个薄桌子在空间与形式上的感染力。为了寻找形式的极限就必须抵达跨度的极限,首先是桌面材料必须足够轻,相对钢材而言,铝材的重量轻且强度高,但是由于时间和经费的限制,市场上最长只能找到8m长幅面的薄铝板。小西泰孝想8m长的桌子也行吧,但石上纯也不肯,觉得8m和10m效果相差很远。最后小西泰孝想出了一个节点,就是在离桌面两端1m的反弯点处的构造铰接做法,桌端1m长的钢板桌面和桌腿则以无缝焊接的方式刚性连接。铰节点处以间距150mm的M4螺钉将两片启口厚度各为3mm的钢板和铝板平滑连接为6mm厚的整体,这个节点巧妙地连接了两种不同的材料,并同时吻合了门形框架结构的弯矩分布,也减少了制作的难度,使这张长桌子可以由三部分拼装而成,其中弯曲成卷的桌面更易于运输(图7,8)。

小西泰孝的力学草图揭示了如此薄的一块钢板达到最大跨距在力学及其构造上的可能性,这个最大化需要桌腿和地面固定来完成,这样桌端和跨中的弯矩都可以相对较小,跨度就可以趋于最大,不过假如桌腿固定,那么作为“桌子”的意义就改变了,所以最后实施的桌子,桌腿仍是自由端,也就是桌腿和地面交接处的弯矩为零,这样桌面跨中的弯矩还是相对固定桌腿变大了(图9)。对建筑师而言,并不能为了达到跨度的最大化而牺牲了物体的意义,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桌腿固定,那么这就不是一张桌子了,至少不再是一张具有轻盈特质的桌子了。

按建筑师石上纯也自己的解释,这个可能只是被视为日常性家具的餐桌,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放在室内这个基地中的建筑。他在这个设计中想探究的是,极日常性的物件(桌子)的非日常性(极度大跨距与极细薄)的表现手法所创造的空间张力,以及一张桌子如何在“室内空间”这个“基地”中展现出建筑特质,继而通过桌子上的小物件配置来探讨微小场域与空间塑造的可能性。

在这个作品中,建筑师利用桌面的薄来达成空间距离感的目的,这时身体的因素就已经介入了,因为这个薄是和我们通常关于桌子的经验相关的。为了薄以及长(也因为长所以薄)而选择了铝板这个材料,一方面是因为铝材可以加工成足够薄并保持刚度,另一方面也是铝材本身的弹性模量性能而使预变形成为可能。最后的节点则是为了在现有材料的极限尺寸下,跨度也能达到极限,而利用结构知识与施工制作经验设计出的精彩之处。照理,长长的桌面两端可以有两条线并显示出线两端材料的不同,且线的一侧都有间距150mm的16个螺钉圆点,但石上纯也并没有让节点显露出来,而是选择用一层薄木皮贴在钢板的表面上。在石上纯也这里,完成空间距离感是第一位的,这需要足够的抽象性来表达,所以材料物质的具体性最终被去除了。因为这层木皮的存在,据说在展览的现场,因视高的原因,大家开始都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大桌子而已,误将展品看作是桌上的那些象枯山水般摆着的瓶瓶罐罐,直到有人无意中触碰了一下桌面,引起桌面像波浪般却又非常缓慢且柔软的颤动,人们才发现这张桌子的奇妙之处一桌面仿佛某种液体的表面。于是很多人开始弯下腰,去探究这几乎没有厚度的桌面,继而发现桌底那16个螺钉的构造拼缝,这个能够揭示整个桌子最重要的结构奥妙的细节(图10)。

石上纯也和小西泰孝合作设计的神奈川工科大学的KAITT房的结构表现也同样令人匪夷所思。45m见方的4m多高的单层建筑,有305根细扁钢柱,这些柱子的截面尺寸只有80~190mm长、16~60mm宽。柱子中有42根是受压构件,另外263根柱子则是受拉构件,施工时,先将受压的42根柱子就位去承接屋顶的重量,然后在屋顶上加压模拟极限雪天可能的活载,等到屋面结构在设计活载情况下变形就位,再将受拉的柱子从梁架上往下与地面连接,最终整个建筑的每个结构按照结构师小西泰孝的设想,微量变形到预定的尺寸,整个建筑就像拉满了弦的弓,在充满张力的状态下等待着这个多震国家频繁发生的地震的到来。

从结构表现的角度,其实那些受拉构件柱应该完全可以用钢绞线来完成,这样空间内受拉、受压的柱子会一目了然,按惯常的逻辑,这样似乎才是一个“诚实”的设计。但是石上纯也不想这么做,因为在这里,所有柱子的第一任务是空间塑造,细节永远是为整体服务的,建筑师希望人们完全沉浸在这305根柱子围合而成的290个四边形的空间森林中去,而不是关注为什么这些柱子是棍状的,而那些是线状的。不过要是一定想探究其中的奥秘的话,你还是会发现,那些扁长些的是受拉的,而趋于方形的则是受压的(图11)。

说到底在石上纯也这里,抽象性的思考及其表达是首位的,结构、构造与材料在完成了它们的任务之后,最终隐退在空间之后。然而,由此产生的空间形式却又离不开这背后的结构、构造与材料。极致的技术产生了极致的形式,却并不一定要表达技术本身。

再来看看瑞士人约格·康策特(Jurg Conzett)的设计。康策特是个结构工程师,曾在卒姆托的工作室里工作了7年,汉诺威世博会的瑞士馆就是卒姆托和他合作设计的。但对他的认识似乎完全不能局限于结构工程师,看看他设计的几座步行桥就知道了。

这里想说的桥也是和“薄”有关,在瑞士山区Suransuns的峡谷里,有一座步行桥,跨度40m,却只有6~8cm厚(图12)。这座桥为悬索结构,这样可以很好地适应峡谷两岸不同的高差。但考虑到峡谷内的风雨环境,一座较重的悬索桥会比一座较轻的悬索桥更能抵抗风力的作用。于是石材的桥面成为除了悬索结构选型外的另一个构筑重点,它首先承担了增加桥体重量的作用。所选用的是当地一种名为Andeer片麻岩的花岗石,既有出色的物理性能又易于采集与运输,在交通不便的峡谷里,易于取材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最终桥面是60mm厚的花岗石,桥底是两道大约15mm厚、250mm宽的不锈钢板带,康策特通过构造及给钢板带施加预应力将桥面的花岗石板“挤”在一起,石板间的对接缝由60mm×3mm的铝条填充,铝因其易于延展的性能,成为了石缝间泥浆的替代品且被用于找平。这样的预应力构造使所有的60mm×250mm×1100mm大小的石板成为一个整体,其强度远大于相应尺寸的完整的石板强度,而分离的小石板显然更易于运输。于是,被挤紧了的石板既完成了桥体重量的需求,又增强了桥体的平面内刚度,当桥体在风力或不均匀荷载的作用下向一侧倾斜时,另一侧被加大挤紧的石板间相互作用将约束这种倾斜(图13,14)。

悬索桥还有一个设计重点是如何加大抗弯刚度以避免振抖的现象,福斯特和Arup设计的伦敦泰晤士河千禧桥2000年刚落成时发生的振抖事件便与此有关。在这个项目中,康策特利用桥体端部5个叠加在一起、长度逐渐收小的小钢板来增加桥体抗弯刚度,这一构造做法可以有效增强悬索桥正面和侧面的强度,也可以降低垂直摆动的频率,大大减小了振抖的危险。除了石块间的铝片构造,端部的层叠钢板构造也是此步行悬索桥的关键所在(图15~17)。

在这座桥的设计中,具体的构造是直接为抽象的结构原理服务的,与石上纯也及小西泰孝的薄桌子中那个铰节点的构造一样,当形式的欲望和建造的目的性高度一致时,结构与建筑便没有了严格的界限。你看,桥体的栏杆同时也是用来紧固花岗石板与下部的不锈钢带的,石板与石板之间的2mm厚的铝片既使相互挤压的石板之间有了柔性的缓冲,也令整座桥除了两条钢板带之外有着更为细节的筋骨性存在。随着时间推移,石板渐渐磨损,其间的铝片将慢慢显露它们的光彩。

康策特的这座桥在形式上忠实地表达了它的结构。美,既在那峡谷上方跨越潺潺溪流的凌空一线,也在近处无所不在的材料细节之中。不过我猜想,也许让他来设计那张纸一般薄的桌子,或许会是沉沉的钢板本色以及清晰可见的32根螺钉吧,不知道这是不是瑞士人和日本人的区别,抑或结构工程师与建筑师仍然可能存在的分野?

然而康策特在《工程师眼里的建筑》这篇文章里曾清楚地表明过结构设计在建筑设计中的位置,那是他与卒姆托合作7年中得到的认识与所采取的态度:“我并不寻求独立的‘工程美学’,即常被人提起的‘承重的清晰性’。我的目标更加适度,但同时又雄心勃勃——工程师的工作应是建筑的一个部分,不论它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也就是说,它应该属于建筑。”当然这是康策特在表述结构师和建筑师共同工作时的态度。

这段话也验证了小西泰孝在与石上纯也合作时的选择。石上纯也和康策特的这两个“薄”设计都是很强的“技术活”,却都充满了感性。虽说一个是桌子,一个是桥,但它们都是建筑。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2002年在浙江台州路桥看到过的一座木石桥。它虽然并不是理性的结构计算下的产物,却仍具有结构性的魅力。这是最简单的一个简支梁结构,三根原木梁起着在跨度方向全部的结构作用,上部的石材作为桥面的构造,并没有参与到整体受力中来,但却以另一种方式和木梁一起成为一个桥梁的整体(图18,19)。

由于采用了木材作为结构材料,木材本身的防腐就会成为建造中的一个考虑重点。这座木石桥的建造者以一个简单却充盈着智慧的构造应对了这个问题。最上面的石板架空搁在垂直于长向木梁的条石梁上,条石梁的上表面沿长向开了沟槽,最上面石板的接缝就落在这条沟槽上。在下雨天,桥面的雨水先流入沟槽再导入小河里,而最上面的石板平行于长向的木梁恰好遮盖了下部的木材,石板之间的缝隙也就是木梁之间的缝隙;石板和木梁之间架空的间隙则有利于木梁保持干燥。尽管这个构造做法并不能完全保证木梁不受天气的侵蚀,但你能轻易读懂它的意图,如此充满关怀并令人赞叹。我们还注意到桥端的构造,圆木梁在两个端头向下开了卡口槽,正好可以扣住桥头凸起的石材,一个简单的榫卯构造解决了桥端木与石之间的连接与固定问题。桥端基座的层叠出挑构造和木梁上间隔的条石梁形成节奏感,而桥面的石板又和上桥的石板台阶及桥两侧的路面材料形成连续性,这一切皆从桥的侧面清晰地表达了出来,而这一侧面仿佛就是桥的剖面(图20)。

这座木石桥当然也是建筑,极好的建筑。

我没有考证到它的年代,它看似乡土的外表下却包含了朴素的现代精神。尽管它在技术上远不如康策特的步行桥来得先进、光鲜,但它一样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很轻松、不刻意,令人愉悦并透露出永恒的力量。在路桥的一次大规模更新过程中,这座桥被拆毁了。尽管我和同济大学的童明老师多次呼吁应保留这座小桥,哪怕是按照原来的方式重建这座小桥,然而最后还是一座仿古的石拱桥代替了它。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具有理性启蒙价值的东西总是会在我们这里被忽略,而表面样式总是会占上风。

上述的几个案例,一个桌子和两座桥,可以看到材料、结构及其构造在空间、形式上的内在作用。桌子的形式是钢板的极限表达,且暗含着对“薄”的极致追求。桥也是“薄”的,却是实际需要的结果,因为在那样的山区,如何用最少量的材料与最易于施工的方法是建造提案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这个“薄”是各种条件的综合所致。路桥的木石桥则以易于得来的本地材料凝聚了劳动者朴素的智慧,相对于传统的石拱桥来说,它也是轻巧纤薄的。

在这三个案例中,材料的使用都是关键,这令我想起瑞士ETH建筑系一年级的一个手套作业,同学们被要求从给定的一刚一柔两种材料库中各选取一种,去制作一副手套。在这个前提下,你必须要藉着所选的具体材料建立一种结构,而你不能直接沿用已有的建构方法,你必须要思考出或理解到某种结构原理、某种构造方式,才能利用这刚柔两种材料建立一种结构体——附着的、包覆的、互动的……而这种结构体又必须和你的手指发生功能及空间关系——保护的、保暖的、运动的……这也早已不只是手套,这当然也已是建筑了(图21)。从这个作业中我们能清楚地看到,德语系建筑史中对“建构”的思考传统被鲜活地而不是死板地、教条式地延续着。

结构和构造的产生都是因为具体的目的而发生,然而我们还是得承认,形式并不是后一步的事情。

薄与轻

很显然,石上纯也和康策特的“薄”都是有预谋的。从技术的发展史来看,似乎所有的技术成果都有趋轻趋薄的倾向,手机、电脑不一而足。建筑也是一直朝着越来越轻的方向发展的,从万神庙到哥特教堂,到柯布的多米诺体系,每个时代的创举都有着趋于轻薄的形式特征,这仿佛在告诉我们,未来是“轻”的。但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轻”、“薄”对建造而言并非总是有利的。手机和电脑要制造得薄,必须要克服电源的续航能力与散热的难题,而建筑不论从抗震还是抵抗重力而言,轻与薄都不是建筑结构的最优选择。比如KAITI房的柱子算是细到极致了,结构师小西泰孝却明确地说:“要在地震频发的日本做建筑的话,柱子应该做粗,梁也应该做厚。”但小西泰孝还是接受了技术的挑战。

因此我们将不得不思考这个问题:未来为什么是“轻”的?也许技术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去除多余的东西以保持精确,对极致的追求是技术的本能,技术对人类的持续影响同时也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文化与审美,具体到建筑结构而言,这里面深含着抵抗重力及水平力的欲望。我想石上纯也和康策特对“薄”的极致追求都是有意识的文化选择,特别是石上纯也的桌子以及他后来的一系列的作品,仿佛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Calv’lno)在他去世的1985年所写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轻”的一节里对他自己的文学总结一般:“我的工作方法往往涉及减去重量。我努力消除重量,有时是消除人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天体的重量,有时是消除城市的重量;我尤其努力消除故事结构的重量和语言的重量。”嘲卡尔维诺从他文学创作的角度尝试解释了“轻”是一种价值而非缺陷,对他而言,“轻”是与精确和坚定为伍,而不是与含糊和随意为伍。这显然可以同时描述石上纯也的桌子与康策特的桥。

不过相比之下,石上纯也的桌子显得更为当代一些。石上纯也不在乎原本可以很结构性的东西被刻意遮掩掉,而是藉此去强化他想表达的轻、薄、抽象,而康策特的桥则是非常诚实地将每一颗螺钉都展现在我们面前。我想起日本的另一位建筑师手塚贵晴在一次采访中,被问及关于现代主义与当代建筑中的结构表达有什么不同倾向时,他这样回答:“日本有一位叫荒川静香的花样滑冰手,看着她的时候,觉得她的骨骼很好,那就是现代主义。而如今,我们看的只是看她的滑冰的技术,这就是当今的建筑。”这只是个比喻,但基本上,我同意他的这个看法,这个比喻表达了手塚贵晴对当今建筑当代性里积极一面的认识。

要讨论“薄”或者与之相关的“轻”、“透”在建筑中的表现,结构技术是绕不开的。在这个方面,日本的当代建筑在全球范围内具有特殊的典型性。在我看来,伊东丰雄则在当代日本建筑师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西泽立卫有这样一段关于伊东的故事:“有一次我去参观伊东丰雄的自宅‘银色小屋’,晚上就在伊东家里边喝酒边聊天。伊东先生喝得有些醉了,话特别多,我也很兴奋。在说到什么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子捏扁了手上的铝合金啤酒罐,举着对我说:‘建筑应该是这样一种状态’。我吓了一跳。当时桌上还摆着威士忌、日本清酒的酒杯。我就举起威士忌酒杯冲着伊东先生说,‘这个不行吗?’伊东摇头。我又举起日本清酒酒杯,伊东还是摇头,只是晃着手里捏得变了形的易拉罐。”

1984年的银色小屋是伊东丰雄继1976年的中野本町之家后的另一个重要作品,如果轻盈的银色小屋就是伊东手里的易拉罐的话,中野本町之家大概就是清酒的酒杯了。银色小屋不仅在材料上从混凝土转入金属、玻璃等更具当代性的轻型建造,也是伊东对日本当代诸如24小时便利店等在消费时代出现的新型“游牧”生活空间的回应,也从此领头将日本当代建筑带人一个“轻薄”时代(图22~24)。

仙台媒体中心是日本当代建筑技术发展的一个很重要的节点。伊东设计仙台项目的初衷是“自由的空间”,所以“墙”是首先要去除的,建筑的流动性和透明性成为重点。于是就连承担垂直荷载力的柱或筒体也要做成镂空状的,13根管状束柱最后成为主要的结构体,而大跨度的楼板结构就成为了建筑的关键。为减少地震的破坏,如何减少建筑自重是结构设计的重点,这个设计其实仍是柯布西耶的多米诺体系的变种,如果采用钢筋混凝土楼板要满足设计的跨度,其厚度要达到800~1000mm,每平方米自重要超过2t,最终日本当代著名的结构师佐佐木睦朗采用了蜂窝肋的钢板楼面系统,虽然每平方米重量也达到了1t,但厚度只有300mm,除了自重的减轻,在视觉上也完成了“轻盈”的表现(其实它的绝对重量仍然是很大的,前面说的石上纯也的大桌子重量就有700kg,只是看上去很轻的样子)。然而难题并不在于结构的设计与计算,而是施工,全钢的板与肋板系统以及其与13根管状柱的连接对焊接技术要求极高,因为钢受热膨胀、受冷收缩,焊接的实际精度和理论精度会存在难以控制的误差,最终是20名来自气仙沼的造船工人采用了造船的焊接技术并借助计算机模拟才完成了建筑的施工。可以说,没有当代领先技术的支持,这栋建筑是不可能完成的(图25~27)。

日本另一位著名的年轻结构师大野博史有一次这样和我说:

“日本当代建筑在结构技术上的突破并不在于计算,而是在于施工。伊东丰雄的仙台媒体中心是个标志点,仙台之后,日本当代建筑的楼板都可以做到足够薄了。”我想之后最极致的大概就是伊东丰雄的徒弟——妹岛和世与西泽立卫了,然后就是出自妹岛事务所的石上纯也了吧。妹岛的李子林住宅外墙壁只有5cm,内隔墙只有1.6cm厚;妹岛和西泽合作的伦敦蛇形画廊屋面只有2.5cm厚。最极致的当然得数石上纯也的这张桌子,6mm厚、9.6m的跨度,高跨比1:1600。一位国内的结构师曾坦言,在国内的结构规范下,这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伊东丰雄的多摩美术大学八王子校区图书馆从某种意义上也许意味着一种回归。

图书馆最早的设计意图来自于坐在树下读书这样一个简单的空间意向。这时,伊东丰雄事务所已经完成了好几个和树有关的设计,这似乎揭示着伊东对树的兴趣,不过那些都是具象的,比如表参道的TOD’S大楼(伊东丰雄觉得那些榉树的图形还是具有某种抽象性的)。这个项目开始设计的时候,伊东丰雄从对基地的分析中选择了在地面之上只做一层建筑的想法,结合具体地形的特点,把主要的图书馆空间都放在了地下一层。有关“树下”的穹形空间通过类似赖特的约翰逊制蜡公司的伞形无梁楼盖结构来模拟,为了将光线引入地下,地面建筑的周边均为大面积玻璃。校方否定了这一想法,因为地下室过大影响了校前区的雕塑广场,于是建筑因基底收小而不得不向高处发展,最终的建筑是地下一层、地上两层,“此时,就必须赋予地上部分结构以一定的建筑形式。”伊东丰雄如是说。于是结构的特征从内部空间扩展到了建筑的立面。

这一次佐佐木睦朗给伊东丰雄建议了一个拱形的结构,这是一个介于框架和剪力墙之间的结构形式,结构体和楼板相交处的断面是一个十字形的钢骨混凝土柱,在空间上则是墙拱,交叉的墙拱既可以有效地抵抗地震带来的各个方向的水平力,又有效地解放了空间,换个角度描述,这也是一个梁和柱的综合变体,最终这个结构体在空间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并形成了建筑独特的立面形式(图28)。

为了使拱壁足够薄、足够轻巧,采用的是钢骨混凝土结构,内部的钢板骨架完全在工厂预制好后到现场拼装,这样可以达到足够的施工精度,但混凝土的浇筑也是个难题,因为设计留给钢板两侧仅有不到100mm厚的模板内空间,为保证良好的灌浆饱和度,预制的钢板肋上开了很多圆洞,以利于混凝土在模板内的流动充盈,这也使用了计算机模拟技术才得以完成。最终的混凝土拱壁只有200mm厚,内部的钢板骨架为主要的受力体,钢板外的配筋是为了防止混凝土开裂,而混凝土的覆层一方面起到防腐和防火的作用,另一方面也起到制约钢板挠度的作用(图29~31)。

这个结构的另一个关键点在于墙拱的布置在空间中并不是均匀的,实际上最大的拱跨达到16m、拱高5.7m,最小的拱跨则只有1.8m,墙拱也不是直线的,而是在平面上呈现更为自然的曲线形态,首层的楼板因为呼应地形的延展甚至还有着1/20的坡度(图32,33)。这种非常自由的空间布局显然是建筑师的意图,而且从空间营造的角度建筑师也会要求整体结构墙拱采用同样的壁厚,这对结构的合理性就会形成挑战。小西泰孝曾这样说起他的老师佐佐木睦朗:

“可能佐佐木所做的并不只是形式的最优解答,我是在他手下成长的,他一直说,不是有合理性就可以了,而是要打破合理性来实现高质量的建筑。”

最终由等厚的薄拱构筑的空间如教堂般幽深宁静,给人以温暖的庇护感,又呈现出自然有机的形态。我相信“薄”壁在这个空间的独特性中是起了作用的,由结构及施工技术完成的“薄”给这座建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当代体验,它显然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拱形空间却又似曾相识,然而“薄”又并不是建筑师的直接目的。实际上跨度16m见方的混凝土空心板只有300mm厚,但这并非目的,而只是手段。另一个在暗中控制着空间质量的是结构的纯粹性,对这个建筑的结构系统,佐佐木睦朗用一张草图和一个断面就完全表达了,结构概念的“极简”竞直接转化为空间的力量。在这里,就建筑的技术而言,并没有革命性的变革,但也只有今天的技术可以做到,技术作为一种手段为建造服务,最终令空间呈现,并选择退隐其后(图34)。伊东丰雄在经历了银色小屋、仙台媒体中心以及TOD’S之后,忽而将技术的表现性适当抑制,便似乎就又回到了那个已被拆除的中野本町之家,那个具有某种原始感的永恒空间中去了,他开始希望藉由这种原始空间,去找回都市游牧者逐渐迷失的身体性,而身体性的迷失正是技术的副作用。

所以我不由再一次将目光转回路桥的那座木石桥,愉悦的背后,也并不仅仅是朴素或者流露的智慧那么简单,也并非没有技术,它的技术性在于木材受弯的复杂性被控制在可感知的经验范围,它的合理性并非来自精确却仍然轻盈。或许这才像卡尔维诺在他的书中引用的法国诗人保罗·瓦莱里(Paul valery)的那句话:“应该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羽毛。”轻盈源于自身的力量而更具灵性,

“薄”只是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致谢:感谢郭屹民博士和平辉、王雪培在本文写作中所给予的文献翻译及相关资料的帮助。感谢结构工程师易发安和结构博士张准对于文中部分结构原理的分析所给予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