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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度内向的何小猛
和何小猛结婚,缘于一见钟情,把这事说给任何人听,都会换得惊呼:“一见钟情?你琼瑶剧看多了吧?”
可我说的是真的。那年我去中医院给我妈抓药,一抬眼便看见他,细白的脸,棱角分明的唇,戴着无框眼镜,清凌凌地站在那里,干净的白大褂仿佛都喷薄出阳光的味道。
那一刻,我的灵魂就被秒杀了,我觉得我看见了东方版的格里高利·派克。
接下来就是顺理成章的“猎获”。我让在中医院上班的二姨帮忙安排与这个人相亲,二姨带回来的话却是,他是药房的实习生,将来能不能留在医院还不知道呢,人也挺内向,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我对二姨说,“他将来拣垃圾我也认了。”
这话后来成为亲戚中的笑料,好在我如愿以偿,别看何小猛长了一张美男脸,可是不经追,我一表白,他就低下头,羞涩地说:“好。”
也许是我有旺夫运,与何小猛确定关系一周后,他就顺利通过考核,留在中医院成了一名药剂师。于是我在二十九岁这年把自己嫁掉了,与我的药剂师老公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等等,这不是公主与王子的童话故事。实实在在的婚姻,要靠两个人一点一点地磨出来,跟磨豆浆一样,手艺好了,就色香味俱全,手艺不好,就是一锅豆腐渣。
很不幸,我们一开始就将日子过成了豆腐渣。
不知普通人对“性格内向”这个词是怎么理解的,我的理解是内敛、不高调、不喧哗,我没想到何小猛竟然内向到与医院院长面对面走过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更离奇的是,在医院工作半年后,还有很大一部分同事不认得他。有一次我妈风湿犯了,我仗着自己是职工家属,号也没挂,直接走进内科诊室,对那个医生自我介绍说:“你好,我是何小猛的太太,有点事想咨询一下……”
没想到那个医生一脸茫然地问:“何小猛是谁?”
如果是三甲大医院,何小猛混成这样也就算了,可他所在的这家医院规模极小,医生护士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个人。
狗屁的一见钟情
而在生活中,我亲爱的丈夫仍然沉默是金,像只蜗牛一般,缩在自己的壳里,轻易不发出响动。
没有声响不是表示不高兴,而是自得其乐。他看书,看大量的书,或者做手工,看到街上有孩子玩滑板,他兴致一来就买来材料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还爱养花,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卉,在我家客厅阳台厨房欣欣向荣地生长。有一次一个同事来了,指着一盆开运竹说:“这盆送我吧?”
我的心小小地疼—下,因为那盆开运竹的市价很高,可是何小猛一丝犹豫都没有,爽快地说:“好。”
我很生气,当那个同事搬走开运竹后,我便与何小猛吵了一架。
何小猛说:“别生气了,再买一盆来就是了。”
“你一个月工资三千不到充什么大款啊!明告诉他这竹子贵,不能送人不行吗?”
何小猛说:“让人失望多不好。”
我气得吐血,他不肯让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贪心同事失望,却事事叫我失望,这就是我一见钟情的男人吗?
心情平复下来后,我找他谈心。问他:“小猛,对你现在的状态,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他羞涩地笑笑:“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我怒了:“你觉得什么挺好的?”
他仍然笑眯眯:“都挺好的。”
谈话便进行不下去。我一口浊气出不了,只好故意指使他做事情。
“小猛,把桌子擦了。”
“小猛,把衣服洗了。”
然后等着他出错,我好拉开河东狮的架势,狂骂一番。可是人家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叫,他便迅速弹起来,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
我揪着他的耳朵说:“你是不是个傻子啊?”
没想到他说:“好多人这样说过。”
我彻底崩溃。
所以现在谁要问我,一见钟情的婚姻,是不是更甜蜜?我会恶狠狠地回答,少跟我提狗屁的一见钟情!
懦弱的丈夫,敌我不分
无能就算了,没话我也忍了,让我无法释怀的,是他的懦弱。
那天我们一起去超市买东西,然后排在收银台长长的队伍里等着结账。可这时一个女人不由分说就插在我前面,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礼貌地提醒她:“请你排队。”
女人眼睛一瞪:“我一直排在这里的,刚才拿东西去了。”
这天买东西的人很多,我已经排在这里有二十分钟了,其间绝对没有看见这位女士。
所以我不干了,再次强调:“请你排队。”
女人干脆不理我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就和她吵了起来。她一开口,那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我完全招架不住。
而我亲爱的丈夫此刻就站在我身边,在我把愤怒又委屈的目光数次投向他之后,他仍然无动于衷,先是呆呆地“围观”了一番,然后说:“算了,我们排那边。”
然后,他扯着我就要走。我惊怒万分,也顾不得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冲他大吼一声:“你自己去排!”然后扔下购物筐,愤然冲出超市。
我与何小猛陷入冷战。那天他没有立即追上冲出超市的我,而是在一小时后才回到家一经过辛苦的重新排队,他把我扔在超市的东西全部买回来了。
我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何小猛身上真的有我要的东西吗?工作能力,人际关系,就连起码的尊严,他全都经营得一塌糊涂,而且完全没办法保护我,不仅没有这个能力,甚至是没有这个意识!
我很委屈,也很迷茫。
我们的冷战是单方面的,何小猛丝毫意识不到我的心有多伤。他还是照旧做饭,洗衣,沉默但是温柔地看着我,期待我自己想通了,给他一个笑脸。
我向单位申请了年假,然后收拾了行李,给何小猛留下一张纸条:不要找我,让我安静几天。
然后,我就奔向火车站。
他们眼中的何小猛是个宝
我去了何小猛的老家。可是何小猛是孤儿,我一嫁给他,就知道自己没有公公婆婆。
我在那里,见到了从小照管他的四姨婆。四姨婆已经很老了'咧开牙齿几乎掉光的嘴欢喜地看着我喊“猛他媳妇”。
何小猛每年寄一沓照片给她,有他单人的,也有和我的合影。除了照片,还有钱,四姨婆有儿有女,不缺钱,但何小猛还是寄,怎么拒绝都不行。
我在这里住了四天,四天里,我去了何小猛曾经就读的小学和中学,站在空荡荡的操场里,想象少年时的何小猛在这里跑过,或者踢球,或者玩单杠,不小心摔下来,连哭一下都不行,因为没有人听。
操场边有个老头在练太极拳,他曾经是何小猛的班主任。这么多年过去,仍然记得那个胆怯的男孩。可是老师断然说:“他不是胆怯,他是心宽,不计较,不比较。”
他又说:“你真是他媳妇么?是他媳妇怎么不了解他?”
我是不了解何小猛,我和他结婚时,以为自己嫁给了格里高利·派克。
四姨婆的小孙子沿着小马路来寻我回家吃饭,我一路和他聊天。那孩子说:“我长大要当一名专业的自行车骑手。”
我说:“那得趁现在就练起来,你有车吗?”
孩子说:“没有。不过等小猛哥回来,会帮我做。”
我笑了,“他又不会做自行车。”
孩子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说:“小猛哥什么都会。”
“那他会吵架吗?”我不甘心,继续抬杠。
孩子扭过头,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要吵架?”
我答不上来,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吵架?
他的心,像海洋
第五天,我打开手机,何小猛的短信有十七条。前面十六条都在锲而不舍地问:老婆,你在哪里?我错了,你回来吧!
最后一条写道:老婆我决定从今天起学会和人吵架,再不让你失望。
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时,发现家里没有丝毫变化,地板光洁,窗户明亮,厨房里飘着饭菜香。
唯一有异状的,是那盆珍贵的开运竹又回到了阳台上。然后何小猛搓着手出来,腼腆地说:“我开口找同事要回来了,说我老婆不高兴把它送人。”
我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何小猛。
何小猛被看得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真的……我和他吵了一架搬回来的!”
我做势要打电话求证,何小猛只好投降,扑上来按住电话,可怜巴巴地承认:“我又买了一盆新的回来。”
他说:“老婆你别生气,以后你去超市碰上人插队,我保证……”
我瞪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何小猛说:“我最近看了—本书,里面好多短小精悍的格言警句,我背几条下来,到时候念给那些不讲理的人听!保证让他们羞愧而逃。”
我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眼睛,何小猛惊恐地看着我,几乎就要跪下去。然后他发现,我只是在笑,笑着笑着,却又神经病一般流泪了。
其实我只是被自己的思绪堵住了,怔在那里,有好多话想说,又_时说不出来。
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也许嫁了个懦弱无能的丈夫,但这个懦弱无能的背面,是宽容和坦荡。不然,他不会赢得家乡小城人们那样多的牵念。大城市的人太浮躁,他们看不懂而且不屑他的宽容,是他们的损失。
不争不抢,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但也会得到更多的东西,比如,心安,还有,平安。
作为一个小老百姓,还有什么比心安、平安更重要的?我一直抱怨他不能保护我,支撑我的世界,可我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给我的世界,明明像海一样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