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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畜林》的“轻逸”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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牲畜林》是意大利作家伊泰洛・卡尔维诺的短篇小说,它以反法西斯战争为题材,描写了一个传奇的故事:农民朱阿的小母牛把一个德国兵引入众多牲畜藏身的密林之中,德国兵像猴子掰苞谷一样,不断地放下这个牲畜,去抓另外一个,而朱阿因各种原因举着猎枪不敢开枪,最后德国兵和一只野猫一起滚下石崖。人教社《外国小说欣赏》 (选修)把这篇小说编入以“结构”为话题的第六单元中。学习这篇小说,虽然“结构”是重点,但小说独特的视角和主题也是不容忽视的。比如对《牲畜林》的解读,有人认为村民们缺乏政治觉悟,没有民族责任感和爱国热情,只关注个人私利,思想麻木。这样的解读视角停留在对文本表面触摸的层面上,可以说是一种误解。我以为,虽然这篇小说七八岁的小孩子也可以读,但如果接近成人认知水平的高中生仍然停留在七八岁小孩子的解读层面上,那对经典是一种亵渎。

卡尔维诺的父亲是园艺师,母亲是植物学家,他自幼就与大自然结下不解之缘,从父母亲那里学到很多自然科学知识。与众不同的童年生活,给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上了深刻的烙印,他的作品始终富有童话色彩――这是七八岁孩子能够读的前提或原因。但卡尔维诺又是一个形式上独树一帜,很难与别人混淆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手法高超,想象力充沛,思想深邃。如果仅仅停留在初级解读层面上实际上就是一种曲解误读。卡尔维诺是一位“一只脚跨进幻想世界,另一只脚停留在客观现实之中”的作家,透过表象背后的深层思考,才可能真正接近作家的创作意旨。

卡尔维诺在他的《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这是他1985年应邀赴美国演讲之前的遗稿。又称《美国讲稿》)中写道,“我的写作方法一直涉及减少沉重。我一向致力于减少沉重感”,“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他从神话原型、科学理论、文学创作等方面严谨地论证了“轻逸”的存在,说明这是一种深思熟虑的“轻”。而《牲畜林》在各个方面都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创作观。“轻逸”可以理解为“轻灵、轻盈”,与“沉重”相对――这是解读《牲畜林》的一个关键点。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讲了一个欧洲古代传说,蛇发女妖美杜莎难于铲除,因为凡是正眼看见他的人都会变成石头。于是,帕修斯在出征的时候,便使用一面铮亮的盾牌作为镜子,在镜子里观看女妖,最终把女妖杀死。在卡尔维诺看来,和传说中帕修斯使用的盾牌的原理一样,文学不应该是对现实的简单再现(“正面反射”),而应该是轻灵、智慧的反映现实生活(“其他角度的反射或散射”)。他主张,文学应该有自己的视角,而非照搬生活中发生的故事,这样才能获得文学的生命力。了解作家的这些理论主张,是真正解读作品的前提。

纵观全文,只有小说中的“扫荡”、“游击队员”、“德国兵”等词语透露出战争色彩,德国士兵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动物们的恐惧,相反,各种动物在林子中像是举行一个盛大的狂欢节――这是作家以“轻逸”的形式消解战争的残酷。具体来说,作品的“轻逸”形式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幽默荒诞的情节

二战期间,在德国人占领的20个月的漫长时间里,卡尔维诺与弟弟积极参加了当地游击队组织的抵抗运动,卡尔维诺的父母亲曾因此被德国人羁押为人质。按常理说,他可以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表现战争,比如说写游击队惨烈的遭遇战或漂亮的伏击战,写游击队营救重要的人质等等――这是一般人的思路,也是俗套。 《牲畜林》虽然是一篇以战争为题材的小说,但全文却没有战争的硝烟。小说中,朱阿有六次打算射击,其中五次准备射击却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发射。小母牛领着德国兵进入密林深处,朱阿思前虑后,双手发抖而瞄不准。德国兵手忙脚乱地抓猪,朱阿瞄准时被两个小孩阻止。从山洞里跑出的一只小羊,被德国兵抓住,老牧羊人出来恳求朱阿;而朱阿想瞄准但心有余力不足。一只火鸡逗引着德国兵往树上爬,最终压断树枝摔了下来,胖姑娘来给火鸡求情。接下来出场的是一只兔子,被抓住之后吱吱乱叫、左右扭动,一个小姑娘又恳求朱阿不要开枪。第六次是一只光秃秃没剩几根毛的母鸡,鸡的主人老太婆又出来阻止,但朱阿终于开枪射击,他的子弹一颗也没有打到德国兵身上。作家把最后的任务交给一只凶恶的野猫――牲畜的敌人。它和德国兵在厮打中一起掉下了石崖。延迟法的反复使用,使得各种牲畜(只有最后的野猫不是家畜)接连出场,成为故事的真正主角。牲畜们不管你是德国兵还是什么,它们只管在林子中间跑啊、跳啊,仿佛参加狂欢节。正是这种欢乐的景象让战争的残酷让位于自然的和谐。

同时,德国兵“猴子掰苞谷”,且每一次都是抓“小”放“大”――由小母牛到小猪、小羊,再到火鸡、家兔、老母鸡――很明显,这些荒诞举动是小说家在“说谎”。如何理解荒诞背后的用意呢?现代小说理论认为,小说最终要表达的不是某种事实,而是一种具有审美魅力的真实。德国兵的荒诞举动表现了他的贪婪而又愚蠢,不正是可以象征德国法西斯发动战争的贪婪和愚蠢么?――而这不是被后来的事实所证明了的“真实”么?因此,写德国兵“猴子掰苞谷”和抓“小”放“大”的荒诞举动,无疑对法西斯战争具有鲜明的讽刺意味。

细节是情节的细小的组成部分,小说中有很多细节也显得幽默荒诞。如朱阿第六次瞄准时的四枪这个典型细节:

听到枪声,德国人看到手中的鸡没了尾巴。接着又一声,翅膀丢了一只。难道这只鸡有魔法,会在手中自我爆炸,自我消耗?又是一枪,母鸡的毛全部剥光,除了还在不停地叫以外,简直可以直接送去烧烤。心惊胆颤的德国兵抓住鸡的脖子,手臂平伸出去,同自己身体保持一定距高。朱阿的第四枪恰好打在他手下面一点的鸡脖子上,他手中只剩下了一个鸡头。他飞快地把鸡头扔掉,撒腿就跑 这样的细节,作者不仅仅是在搞笑,更是在嘲讽――放肆的嘲讽。小说结尾,作家把最后的任务交给一只凶恶的野猫,它不是牲畜,反而算得上是牲畜的敌人,它和德国兵在厮打中一起掉下了石崖,让邪恶与邪恶同归于尽。

概括来说,在幽默荒诞的情节(包括细节)背后,战争的残酷消失殆尽,不仅仅寄寓着作者对战争的反讽,而且寄托着作者的某种理想,比如和谐自然,比如生命的希望等。

二、戏谑可笑的形象

从形象的角度说,《牲畜林》这篇小说创造了许多戏谑可笑的形象,包括人物形象和动物形象。

先说朱阿。朱阿不是小说的主角,而是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是朱阿把一个德国兵间接引到“牲畜林”中来的(直接把德国兵引来的是小母牛),也是朱阿的拙劣射术,使得各种牲畜有与德国兵轮番接触的机会,并最终使德国兵在树林的野猫和悬崖面前丧生。从外貌来看,朱阿是个近乎小丑的形象:

朱阿・德伊・菲奇是个矮胖子,圆圆的脸膛黑里透红。他头戴一顶绿色圆锥形毡帽,上面插着根野鸡毛,身

着一件带黄色大圆点的衬衣,外罩一件毛背心,圆鼓鼓的肚子上,一条带圆点的红围巾系住了打满蓝色补丁的裤子。

他还是嗜酒过度的酒鬼、不可救药的劣等射手。如小说中写道,“由于喝酒过多,早就有手颤的毛病”,“要知道,他是村子里最蹩脚的猎手,从来瞄不准,不要说野兔子,就连一只松鼠也没打到过”,“他使劲瞄准,但颤抖的双手使枪口不停地在空中转动”,“朱阿手中的猎枪又跳起了塔兰泰拉舞”,“朱阿简直给搞糊涂了,连扳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如此描写,作者意在突出朱阿是一个近乎小丑的形象,引人发笑。但后来,“朱阿这个劣等射手,受到了像全村最伟大的游击队员和猎手一样的欢迎”,两相对照,更加引人发笑了。很显然,作者这样写,嘲讽的对象不是朱阿,而是整个事件背后法西斯分子挑起的战争。

再看德国兵的形象:

这是一个长得农民模样的德国兵,短短的制服遮不住那长胳膊、长脖子,他的腿也很长,拿着一杆像他一样高的破枪。他离开了同伴,想独自捞点什么。这村子使他回忆起了熟悉的东西和气味。他边走边用鼻子嗅着。扁平的军帽下,一张猪样的黄脸东张西望……

他不仅形象猥琐,而且贪婪愚蠢至极,从出场到滚下石崖,他就是一个逗人发笑的包袱。作者借这一形象对法西斯分子予以无情的嘲讽。其他人物形象中,来给火鸡求情的姑娘也很有趣,她半带利诱半带威胁地对朱阿说话,“你听我说,如果你打死德国人,我就嫁给你。要是打死了我的火鸡,我就割断你的脖子”,戏谑风格毕现。

如果所有的人物算不上小说主人公的话,那小说的主人公应该是牲畜林的动物们,它们才真正是牲畜林的主人,它们一一登台表演――作者这样设置和安排,本身就含有深意:面对战争,牲畜林是一个特殊的所在,树林和牲畜仍然生机勃勃,没有对战争的恐惧;正是这最自然的生命力给人以生活的希望,这希望正是杀死战争这妖魔的力量所在;“牲畜林”这个充满自然和谐的地方,经过一番小风浪,它就又回到生活本来的轨道中去,战争的阴影被生命力的和谐自然挤到一边。除去这些深意,从戏谑可笑的角度看,也有许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如写朱阿从林子向村子跑的时候,“一队队鸭子拍着翅膀,从他脚下跑开”,“一群群肩并肩的山羊却不给他让路”,画面令人发笑。还有后面提及的家兔和老母鸡,都有可笑因子寄寓其中。尤其是写火鸡的内容最为“可乐”:

德国兵在林子里转悠,对自己看到的东西感到惊奇:小鸡栖息在树上,豚鼠从树洞向外伸头探脑。简直像诺亚方舟一样。看,松树枝上站着一只开屏的火鸡。他连忙伸手去抓,但火鸡轻轻一跳,跳到更高一层的枝上,尾羽依然展开着。德国兵放开了山羊,开始爬树。他每向上爬一层,那只下巴垂肉鲜红的火鸡,就跳到更上一层的树枝上,挺着胸脯,一直保持着开屏的姿势。

火鸡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德国兵抓住,逗引着对方一层一层地往树上爬,最终压断树枝摔了下来,而它自己却挺着胸脯,高傲的保持着开屏的姿势。火鸡的形象具有某种象征性意味,比如人民面对战争的乐观态度和精神――这可能就是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说的“轻逸的视觉形象具有象征的价值”吧。

三、轻快放松的语言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曾说,轻逸“首先是语言的轻松化,使意义通过看上去似乎毫无重量的语言肌质表达出来,致使意义本身也具有同样淡化的浓度”。从前面的一些分析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小说的情节叙述和形象塑造通过轻松化的语言得以完成。不仅如此,小说整体语言风格也是轻快放松的。如开头对牲畜林环境的描写明显带有轻快风格,把牲畜林和谐自然的环境氛围写得情趣盎然:

不管在哪里,栗树越是稠密,膘肥体壮的公牛和大腹便便的母牛就越多,它们走在陡峭的山坡上筒直不知道往哪里迈脚。山羊的处境则好多了。但最高兴的还莫过于骡子,总算有这么一次可以不负重地走路,而且还能边走边啃树皮。猪专拱地,结果长鼻子上扎满了栗子壳。母鸡栖息在树上,可把松鼠吓坏了。由于多年圈养而不会挖洞做穴的兔子,只好钻进树洞里,但有时会遇到咬它们的睡鼠。

小说后面也有类似的描写,如写“林子里到处是牛叫、羊叫、鸡啼。每走一步都可以发现新的动物:一只鹦鹉站在冬青树上,三条红鱼在泉水中游动”。这些画面哪里是在写战争阴影笼罩之下的牲畜林,完全就是在描摹世外乐园!

小说语言的轻松还通过比喻和夸张等语言形式实现。试看下面几例:

1.朱阿用那两条短腿飞快地跑着,下坡时就像一只滚动的球,上坡时气喘吁吁。

2.当他朝树上的鸟儿开枪时,它们甚至动也不动。没人愿和他一起去打猎,因为他会把铁砂粒打到同伴的屁股上。他本来就双手发抖,瞄不准,现在又如此激动,结果便可想而知了。他使劲瞄准,但颤抖的双手使枪口不停地在空中转动。他想对准德国人的胸膛,可是准星正对着的却是牛屁股。

3.……听了这话,年纪已经不轻、但还没结婚的、腼腆的朱阿羞得满面通红,手中的猎枪像烤肉的铁叉一样在眼前转动起来。

第一句用比喻写朱阿狂奔回村子的着急情态,滑稽中透着真实。第二句更是刻意变形,夸张荒诞的描述让人忍俊不禁。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描写,如前面提及的朱阿“连扳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朱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扳机在何处,但夸张手法把他的尴尬写得更鲜活,也使小说自始至终沉浸在欢乐的氛围之中。第三句把猎枪这样凶恶的意象比做生活味极浓的烤肉的铁叉,想象力丰富大胆,从中可见作者刻意的荒诞化处理,显示了作家强烈的反讽意味,暗示了自由精神对战争阴霾的反抗。

小说的高潮出现在朱阿终于开枪射击之后。但是他的子弹一颗也没有打到德国兵身上,而是全部打中了那只衰老的母鸡。“这是一只光秃秃没剩几根毛的母鸡,人们再也不可能见到比它更老、更瘦的鸡了。”这些内容均带有明显的夸张成分,而只有如此夸张才能更好地传达作家的写作旨意,让读者在放松之后陷入沉思。

这让我想起了冯小宁的电影《举起手来》,它以喜剧的形式表现沉重的战争主题;让我想起了北京雷子乐笑工厂的减压剧,它甚至以喜剧的形式表演悲剧。有些时候,哭不一定意味着沉重,笑不一定意味着浅薄――这也许就是卡尔维诺小说“轻逸”形式最好的注脚吧。

有人说:读伟大的小说,捧起前与放下后,你已判若两人。读《牲畜林》这样的小说,就是这样的奇妙。它会让读者的心智或思想伴随着文本解读过程成长――这就是那些思想深邃的作品的力量,这就是所谓文学经典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