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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上游(外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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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要黑了,我们都在干活,当平原上的民歌被风吹散,一丝一丝的白云被水洗过,我看见天使的头发乱了,忧郁的天使在两手拄着自己的锄头把子喘气,天使已经老了,干不动太重的活了,但天使却充满了想象,想象鱼儿找不到家的那样一个眼神。

奶奶的娘家在一条河流的西边,那个村庄的名字就像天使的声音一样好听:“岭上。”

岭上大坑连着小坑,坑里的水乱打转儿,黄不拉几的,树枝草叶们在坑心里一蹿一蹿,像是溺了水。春上狗饿,撅着鼻子找吃的,大街小巷见啥吃啥,等吃够一阵子,便顺着坑边子一股风跑下去,瞅见一棵小楝树突然一个定身,掂起一条后腿,“哧”,一道热腾腾的黄线顺着树身子淌下来,小风一刮,坑南飘到坑北,骚得很。这当儿,下坡的还会有一只公狗,摇着尾巴老远就打招呼,近了,拿鼻子一个劲儿地乱闻对方的屁股,转着圈儿去闻,馋得它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就在两个家伙你看我我看你,都快不好意思的时候,大人在坑沿子上喊公狗回家,但公狗听都不听,鼻子还一直那么翘着,身子却扭得好像老庄稼汉跳起了拉丁舞,只不过舞蹈刚刚跳不到一半,“嗵”,屁股上早挨了大人的一脚,“嗷嗷嗷嗷”狂叫着一路跑开了。

狗实在无聊,头一“鹅”,就闪进了一条胡同的随便一户人家,顺着墙根继续找吃的,找着找着就进了第二家,鼻子还没有来得及闻呢,一只脚后爪便不小心踢翻了一面猪食盆子,细一瞅,盆子里正骨碌碌滚出来半个自己早上还没有吃的剩馍儿,再闻闻,还是不想吃,就想拍拍屁股走人。突然,堂屋门“咣当”一下开了,挤出来三四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最前头的显然还没有哭够,眼一闭,腿一拍,大嘴巴一咧道:“俺的那个娘啊——亲溜溜的娘啊——”慌乱中,狗想

挤进屋里去看热闹,不知道被谁踢了几脚,还没头没脑地落了骂,真倒霉啊,狗也想哭了。紧接着,鞭炮响了,白白的孝布扯上了,院子里架起了两口大锅,狂野的火舌在锅底四下乱舔,锅里的滚开水和压抑着的哭声一样备受煎熬,人越来越多,但没有谁哭,都在满院子里忙碌,也没有工夫哭,死亡的消息在黄昏里传染弥漫。

小孩们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在大人的腿旮旯中间钻来钻去拾小炮,东一个,西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拾到手以后,那表情比见了他自己的亲姥爷都亲。也有逞能逞过头的,把一个短捻子小炮插在一滩屎里点,结果脸还没有扭过去,捻子就着到头了,“啪——噗哧”,屎溅了周围的人一身一脸,那个臭啊!他家大人气坏了,也不吭声,摁住小孩的屁股就打,身上挂彩的憋了一肚里火没地方出,看笑话的也没有谁拦,脸上一个劲儿地坏笑,小孩疼得直哭,边哭边问:“爹,爹,你你你,你打啥?啊……啊!”不料,笑声更大了,孩他爹的脸上更加难看,于是下手更重了,末了说:“小鳖孙,还叫你问!还叫你问!”小孩干脆哭得更响了,知道的,只会坏笑,不知道的,立马偷偷拽拽长辈的袖子角说:“你听听你听听,谁谁家孙子跟他老太太多亲!哭得可真厉害啊!多知道孝顺啊人家……”所以后来,有人就开始念叨起老太太的好与不好,感叹她老人家的病史,人的生命还活不过一只秋天的蚂蚱,以及未来的日子里再也见不到老太太时的一脸泪水。

平原上的风从墙头上刮过来,冰,凉,刀子啥样它啥样,春天刚刚没有几天光景,树叶在跳跃起夕阳的舞步,阴坡的积雪缓慢融化,绿色还没有完全冲破二月的安魂曲,可是你已经知道了,距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我想,死亡让我们想起一茬一茬的亲人,亲人是我们人世间行路的灯盏,他们都站在一条河流的上游等着我们。我们忘记太多太多的痛苦,可以选择不哭,而且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做呢?院子里静得连地上掉一根针都会听到,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是一把干柴,只要那么一丁点火,天使的火,哭泣着的火啊,足足可以点燃更大一片的哭声海洋。但是,没有谁轻易愿意那样。

小孩哭够了,在黄尘院子里磨磨蹭蹭了一阵子,才被大人劝起来,说让小孩前往河东的蒋寨村第一时间报丧。没走几步远,小孩感觉自己棉裤的后腿被什么拽住了,回头一看,是狗在舔自己后腿上的屎,真没出息!小孩踢了狗几脚,因为大人憋着的气倒是在狗身上发了。不过依大人们看,小孩比狗强不了多少,免不了这样给小孩支招:“你和狗一起去吧,狗比你知道路,狗鼻子尖,大路小路,一闻就找到了。”小孩不服气,但转念一想,有狗也好,至少气有地方出了,反正大小自己是一个领导。刚出岭上的村口,小孩瞅瞅路上没人,把自己头上的白孝(布)帽子摘下来,叫过来狗,给狗认认真真戴上,说狗啊你今天也死了老太太啦。狗“汪汪”叫了几声,用小孩的话翻译说,算是狗也给它老太太哭几声了,多孝顺啊!到后来,小孩为了图懒,踢了狗几脚说:“你比俺跑得快,先在前面走把,记住咱们是到河东的蒋寨村。我嘛,马上就到!”

天有些眨巴眼了,平原上的事物马上就要变成黑白色了,小孩还没有走到河东那个村子的东头。狗倒是早到了,但是在村子东头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狗在蒋寨跟着奶奶住过半年,狗知道奶奶在哪一块地里干活,二话不说就往村子南边跑,从村东头到村南边地里需要跳多少条沟翻多少道堰,狗像背课文一样全背下来了,狗还牢牢背下了奶奶我们全家人的长相,难道还怕找不到我的奶奶?细细想想,这狗是不是太聪明了?

看见了头戴白孝(布)帽子的娘家来的狗,奶奶马上啥都明白了,她心疼地捋捋狗身上的黑毛,嘴里说个不停:“没事,孩子乖,乖乖,没事的……”那种巨大悲恸中的安慰,真的像是狗的老太太死了似的,不关奶奶一点什么事情。一直到小孩的出现,奶奶才把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咽回肚子里。我们都知道,小孩非常希望奶奶能大哭,最好能哭得背过气去,那样才显得奶奶多么爱自己的亲娘多么孝顺。可是奶奶就是不哭,该干活干活,该走路走路,一点也

不像刚刚死了娘的闺女。到家了,奶奶傻子似的坐在锄木头把子上,半天没有说话,完了两手狠狠揉揉下巴,点亮了东边灶屋里的煤油灯,烧了一大锅红薯茶,还馏了几个剩馍儿,等到锅湲气了,我和小孩都还在贪婪地吸溜鼻子时,奶奶拽着我们就往外面走。我说:“灯还没有吹哩、门还没有锁哩、俺爷还没有回家哩,就……”奶奶给了我一耳刮子,说“就”你个头,我能不知道你个小鳖孙饿了?门给恁爷留着,我们先去岭上看看,等从岭上回来了再吃饭吧?我知道,我和那小孩肚里是真饿啊,哪怕吃一口热腾腾的坷垃头塞塞牙缝子都中,谁哄你,谁是个狗!

狗啊,是个花心大萝卜,本来回来时跟在奶奶屁股后头的,可是走着走着就拐弯了,谁都没有想到啊,这家伙在村口碰见了一位大帅哥,尾巴恨不得都快摇断了。帅哥却很不好意思,陪着狗转了几圈儿,嫌那地方不卫生,扭头就跑,边跑边拿眼神回头勾引狗。狗上钩了,一直撵到帅哥主人家的堂屋里,两个家伙就看对上眼了。突然,堂屋里的女人看见了狗头上戴的白孝(布)帽子,“啊”了一下,青了老脸说:“今天怎么撞见个这?太霉气了!”男人也想青脸,不过,只是那么一闪,老脸就喜欢得屁几几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手示意着女人把住门右边,自己轻轻取了薄篱子墙上一挂已经晾了三年的老腊肉,把了门的左边,伸出了那腊肉,捏着公鸭腔温柔地对狗说:“吆!吆吆!”狗一回头,腊肉香直往心尖尖上钻,一对眼珠子立马就粘在腊肉上了,男人手举着腊肉慢慢望外伸,狗在一寸一寸地靠近,再靠近,等到不能在等的时候,一嘴咬住了肉。男人紧了紧手,再朝前顿顿,狗的牙咬得越来越紧,四个爪子死死钉在地上。男人放心了,老脸上闪过了狡猾的笑。但是狗的眼睛里只看见腊肉,没看见那张老脸。狗嘴的另一头,开始是两只手,紧接着是四只手,紧接着是狗的整个身子向门槛移动,一寸一寸,移动,再移动,几乎一刹那,门一左一右突然合上了,两扇之间刚好卡住了一颗狗头。几分钟,狗便没了筋骨,瘫软成了一滩水,捧都捧不起来,男人喘着粗气得意地对女人说:“快!快!盆!刀!”

开始上河堤了,天黑透了,一点星星都没有。我害怕,想很多,拽住奶奶的手不敢走路;小孩更怕,想喊狗壮壮胆,但是“吆”了几声却没有谁搭理。奶奶骂了我们几句,大声喊了“吆”字,还是没有什么声音。我也想喊狗,可是,不知道喊什么,这个死狗,怎么没有自己的名字呢?我们都站着不动,奶奶接着又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河东河西响起了一大片狗叫声,远远飘过来,怪有意思哩!奶奶问我们还害怕吗,我们都抢着说“不儿”,奶奶哈哈大笑说:“不儿——咋那么像放屁的声音呢!说实话,你们俩到底谁先放的屁?”我们晃晃奶奶的身子说“你”,奶奶就又开始在河堤上骂我们了。

没有人知道平原上还在移动着三个黑点,河流没了方向,越往前走,是无边无际的黑。

一碗绿豆丸子汤

第一天开始挑水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高兴死了,母亲说:“马上就要到年关了,我们泡几盆绿豆吧?”我们高兴得恨不能把十根脚指头都举起来叫好,抢着挑水,因为我们天天盼望着过年,一个比一个饭量大、啃吃!

虽说腊八刚过去没有几天,小村里零零星星的杀猪声以及鞭炮声已经挠得小孩子浑身乱痒痒了,但母亲提醒我们不泡好绿豆哪也不能去。泡绿豆比挑水难干多了,母亲首先用簸箕筛选出上好的绿豆,倒进两三个大红盆里,再添上井水,井水和绿豆的比例是3:2,然后就泡上那么一夜。到了第二天,真正的忙碌就开始了:这时候的绿豆已经被泡得皮笑肉不笑了,但依然是一副黄皮肤绿长衫的模样,我们要不停地顺时针搅动满盆的绿豆,然后逆时针拿漏勺在水面上作蜻蜓点水状,飞快地捞出漂浮起来的绿长衫,使绿豆真正做到皮肉分离。捞绿豆皮的时候,我们必须半弯着腰,叉开腿,心、眼、手成一条线,一捞就是一个小时,即使我们轮流替换,但谁受得了这份洋罪?一天下来,常常是一个个小嘴撅得能拴住头叫驴。等第三天再去捞

绿豆皮时,谁都不积极,连放屁都没有谁笑话谁了。母亲嫌我们干活不知道掏力气,慢腾腾的像猪,我就对老二说,娘说你像猪哩。老二扭头说老大,说娘不是说我是说她呢!小弟偷着“扑哧”一下笑了,刚想去擦鼻子上笑出来的黄鼻涕儿,被母亲逮了个正着。母亲说:“小四你笑啥笑?赶快端一盆绿豆皮拌点麦麸子喂猪去!”“听见没有?叫老四喂你哩!”我和老二望着老大笑得坏坏的,气得老大掂着破鞋要打我们俩,我朝母亲那边喊:“娘,大姐要打我们哩你管不管?”母亲停一下手里择菜的活笑笑,爱理不理,什么话也没有说,又继续干自己的活了。

第五天的头晌,我们把三大红盆湿湿的绿豆瓣儿装上一辆架车,父亲在前头拉车,母亲在车把的旁边拉襻,四个小孩在车屁股后头嗤牙咧嘴地推,准备到村中蒋大炮家去磨绿豆沫儿。可到了地方一看,好家伙,院子里都是等候磨绿豆沫儿的人,排在我们前面的还有四五家,蒋大炮家的叫驴都累得嘴里直往外倒白沫儿,人只好代替了驴,大人小孩一替一歇儿,慢得像老婆纺线线,看样子要等到天黑才能排上号。母亲为了节省时间,回家准备炸绿豆丸子用的胡萝卜青萝卜等配料去了,我们就趴在架车把上等,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等我们冻醒后睁开眼睛一看,院子里早已点起了一盏明晃晃的大汽油灯,前面还剩下一家半。父亲小声安排老二回家叫母亲,指挥我们往下卸东西,随时准备战斗,说得我们的劲儿一鼓一鼓的。看着三个装满绿豆瓣儿的红盆,我仿佛已经满嘴油花地喝上了辣乎乎的绿豆丸子汤了,后来,我使劲擦擦干巴巴的嘴巴,吸溜了几下鼻子。

母亲跑来了,连围在腰里的黑围巾都没有来得及脱,一上来就慌着点小石磨眼。父亲一边第一个当“驴”,一边为母亲纠正一些动作,说别用清水点,最好用青萝卜,这样磨出来的第一道沫儿才会味道正宗,说得周围的人都拿眼睛嘲笑母亲笨。母亲多能啊,右手拿瓢狠狠打了父亲一下说:“就你啥都会!既然你啥都会,你自己咋不生孩子啊?”一句话,把父亲噎了个半死,拉着石磨半天没有吭气。第二个当“驴”的是老大,但是没有拉七八圈就缴枪投降了,我们都乱笑老大是麻秸一根!老大说:“你们还不一定胜我呢,笑啥笑?不信试试!”我逞能,二百五一样冲过去,结果推了没有两步就累趴下了,害得一圈子人都笑歪了嘴。正笑着呢,父亲不知道从哪里牵回来一头老黄牛,把我扯到一边,套上牛,说“驴”站一边去,关键时刻还得靠牛!母亲给了我一个立功的好机会,让我替她拿瓢接绿豆沫儿,这个活轻松啊,谁都可以干,只要别把绿豆沫儿顺着磨沿流到地上就行了。我也一时轻敌,刚开始接绿豆沫儿时,瓢总是对不上磨缝子,接着是跑的速度和牛的速度不一致,瓢在磨缝上忽快忽慢,忽前忽后,跑得气喘吁吁的,还老挨母亲的骂。父亲倒是不骂我,但他要我学习牛走路,我学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干脆就把瓢让给父亲,自己看笑话。结果,父亲学得比牛还要牛,绿豆沫儿一瓢接一瓢地甩进红盆里,迈步收步几乎和牛同时,整齐划一,简直就像亲哥俩!于是后来,我们四个转向学习“牛”走路了。

又轮到我出场了。我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手,接的速度和动作娴熟多了,绿豆越磨越香,沫儿黄中透绿、绿中透亮,让我闻不够看不够,简直有点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正得意呢,老黄牛忽然停了下来,“哗哗哗哗”尿了一泡儿,我赶紧端红盆,免得绿豆沫儿里溅进去了牛尿,但不幸的是,还是溅进去了一点点。我吓坏了,偷偷地看了一眼母亲,母亲正好也在看盆,好在她最后只是朝我笑笑,并没有当场揭穿我。等到老黄牛再次撅屁股的时候,我应变的能力机敏多了,红盆里被保护得相当好,一点牛粪也没有溅进去,我在心里兴奋地连喊了几声“万岁”。不过,兴奋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我望着自己的裤腿上鞋子上,怎么也笑不起来了,因为,那上面满是热腾腾的牛粪。

深夜十一点多了,我们才七手八脚地回家,倒香油,烧大锅,母亲往绿豆沫儿里拌上一些碎碎的萝卜葱姜和细粉,精盐和味料那么一打滚,依次类推,干净利索,末了,随便端起来一盆斜放在锅台上,只等着丸子们一个一个下油锅了。油开始微微移动,烟儿贴着波纹一丝一丝

地向中央集合,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等中央部分形成什么气候,母亲半屈着左拳,拳里塞满了东西,搦出了铜钱口大小的一柱绿豆沫儿,只见右手一揪一团,一点一送,宛如水上漂。我们四个人两只手抓满了绿豆丸子,油汪汪的小嘴塞得鼓鼓囊囊的,一个比一个大,父亲说:“看你们啃吃哩!等会还要煮一锅绿豆丸子汤呢,看看谁的肚子还能装得下?”

终于,母亲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绿豆丸子汤,灌一口,那叫一个辣乎乎啊!我喜欢得屁几几的,不要命地吃,嘴巴上连汗和鼻涕都分不清了,突然,我吃到了一个酸酸的绿豆丸子,心里“咯噔”一下,问母亲:“娘,这个绿豆丸子咋那么酸呀?”

“胡连个啥?”母亲狠狠拿眼剜了我一下说,“不想吃,滚蛋!”

蒋赖货

大年初五,赖货头一回见他舅的时候还不记事,连名字都没有,光知道哭,谁哄都哄不住。他舅是个光滚人,一身的白净,细高挑儿,拍拍手要抱他,他娘便就着手传了过去,不料,还没有晃两下呢,小孩的尿就顺着他舅的中山裤淌下去了,他舅也不敢明说,抱着小孩遮住裤子上的“地图”继续晃呀晃,没想到,又把小外甥的屎晃出来了,这才慌忙把小孩传给他娘说:“你看,你看,这,这这,他奶奶个头,这货咋那么赖哩?”他爹会打圆场,说小孩:“肥水不流外人田呐,这孩子真知道跟他舅亲!赖货赖货,这名字好!还是恁舅会起名!”他爷爷就坡下驴说:“蒋赖货,还不赶紧谢谢恁舅?”没想到,蒋赖货还不解恨,接连放了两个小屁,一下子把大人们都逗笑了。他舅一边走人一边说:“屁响人长,屁响人长啊!”

望着那个慌得连大年饭都不吃的赖货他舅,大人们一脸的遗憾,都数落正吃奶的蒋赖货道:“噫,你看看你,两个屁,就把恁舅给崩跑了!”

屁一响,人就长,一点都不假。一眨眼,蒋赖货就变成了我小学三年级的前后桌,除了个子长得傻高,其他啥也不会,门门功课得“大鸭蛋”,老师怎么教都不中。快放麦忙假的时候,蒋赖货想抄我的数学作业给他爹看,可是,他的字都像麻虾腿一样,一个一个都在作业本子上爬,我笑他说:“你看你写的字,是不是都想爬着去找恁爹?”蒋赖货瞪了我一下,拿胳臂肘子捣捣我,意思是让我替他抄,赶紧抄。我知道他这时候巴结我,换了别人,早就脑门上落满“大红枣”了。我知道他爹不识字,每页作业纸只要写满字就中,好糊弄,就把“18 + 23 = 41”连续抄了七八十遍,末了还把41抄成了21,由于字写得密密麻麻,连赖货都糊弄过去了。事成后,蒋赖货奖了我一把炒咸焦豆,一吃“嘣嘣”叫,真不赖!有了第一次,以后我就抄开头了,这一抄,一直抄到小学五年级毕业。别人问蒋赖货凭啥让我们的班长替你抄作业,蒋赖货大眼一瞪说:“他该替我抄作业!他该!”

那时侯,小学升初中都要凭本事考,考不上了回家打牛腿,修理地球。蒋赖货连考都没有考,趁考试的空赶了一上午的范集集,下午就跑回家跟他爹说头疼,他爹没有搭他熊腔儿,继续往玉米地用架车拉粪,他就在后面跟屁虫似的跟着,傻子一样扛着铁锨。认识不认识的,都会问:“吆嗬,大学生下地干活了!”“考的咋样儿?是北大呀?还是清华呀?”“人家建伟咋还没有回来啊?”蒋赖货小脑袋一歪说:“去去去!”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别人就明白了,就开始笑,一直笑到蒋赖货越走越远才合上嘴巴。返回时,他爹发话了:“小赖货,你小子天生就是个打牛腿的命!去,这一趟你拉!咱爷俩轮流拉粪!”蒋赖货小声嘟囔说:“我自己拉不动!”他爹说:“拉不动也得拉!”蒋赖货问:“因为啥?”他爹脖子一拗筋儿,回答道:“你该!”等到我们天黑回家时,蒋赖货早累得爬不动了,但他爹还一个劲儿地指挥他干这干那,让他忙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最后,蒋赖货气得好像一只赖蛤蟆,饭也不吃了,跑到村街中央,咬着狠牙说:“死老头子,戴白孝(布)帽子!死老头子!死老头子死老头子!”

我肯定考上了,肯定背着书包越考越远了,

而且,一走就是多少年。

等有一年学校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到了老家蒋寨村,读书闲逛,后来就想蒋赖货了,打算找他玩。娘说:“你可别找他!他娶老婆了,穷得乱臊气,有两个小孩了!还打他爹!”弟弟补充说:“他可赖了!混蛋得很!连他舅也一块打着哩,活生生疯狗一个,见谁咬谁!”我说为什么呀,蒋赖货他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啊。娘说等你会“看”了,这个世界早就乱得跟“鳖反池塘”似的了!弟弟拉过来一把小凳子,说蒋赖货打他爹发生在上个月,本来和他爹分锅了,各种各的地,一家有七八亩地,可收麦一忙谁也顾不上谁了,这些本来可以理解的。说实话,今年雨水也勤,活像“神经蛋”似的,三天两头的下雷阵雨。大伙都一边观望天气一边割麦子,谁不怕把一季的收成都耽误在雨肚子里了?当时他爹收完了正在碾场,蒋赖货小两口正在撅着屁股割麦子,噫,也巧了,雨就“哗哗哗哗”下起来了,他爹就开始收场盖垛顶,蒋赖货他们就开始拉麦秧子,两家一开始本不会有什么事的。

我问弟弟后来为什么打他爹呢?娘插嘴说,怨雨下的时间太长了。弟弟纠正说怨赖货老婆,那媳子刀子嘴,嘟囔他爹不是爹,下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帮他亲生儿子一把,成心看他蒋赖货的笑话!心里毒得很!蒋赖货呢,二虎蛋,麦秸火脾气,一宠就上,掂着木杈子就跑到对方的场面子上,气呼呼地和他爹理论。他爹才不是省油的灯哩,你想啊,自己的活还没有干完呢还会顾别人?啥?亲儿子不是别人!这种火烧眉毛的时刻,儿子也是别人!赖货问他爹能不能先把场面子里的活停停,到他地里帮帮手?他爹反问儿子自己没有长眼啊?我们家的活还没有人帮忙呢!赖货认认真真地说我可是你们的亲儿子啊!他爹哈哈一笑,说今天你就是我亲爹都不中!蒋赖货越想越窝囊,越想越生气,半天没言语,等到自己的心开始凉了,又问:“那你叫我一声爹试试?”他爹想都没有想,就冲蒋赖货喊:“爹——”这一声,许多人都听到了,有人还心想今儿这爷俩乱啥呢。蒋赖货的心彻底凉透了,脸猪肝一样黑,抓起木杈子就朝他爹头上拍,他爹闪了一下,说你个七孙家儿你想干啥?蒋赖货说打的就是你这个七孙家儿!他爹说反了天了你,蒋赖货说我今天就是反了天了,打死你这个七孙家儿,他爹脸上的笑凝固住了,反手操起一把木锨迎了上去。谁不知道木锨打不过木杈子啊,他爹是找着挨打,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打。反过来说,谁又会想到儿子要打老子呢?

雨过天晴了,他舅来蒋寨管闲事来了,一进院子,劈头就问蒋赖货到底打他爹干啥,说一百圈子他爹也没有错啊。蒋赖货说他个七孙家儿有错,没有给他儿子割麦子。他舅说小赖货你到底讲不讲理,下雨天谁家不收麦子啊?恁爹那七八亩地你管啊?赖货说我就是不讲理,他就该帮我割麦子!他生我这个儿子干什么?他舅说,谁该给谁干啊!没有什么谁“该”,谁上辈子也不欠谁,这辈子也不欠谁!永远不欠!赖货仍旧一个劲儿地说,他就该!活该!他舅就想倚老卖老,抬脚脱下一只破鞋,假装要教训教训自己的亲外甥,蒋赖货才不吃他那一套呢,迎面就给了他舅一拳头,老东西惨白着脸,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最后一瘸一瘸地摇摇头走了。再一赶集,许多人都瞅瞅蒋赖货的脊梁骨说,蒋赖货可不是原来的蒋赖货了,他不讲理,噫,还打他爹和他舅!我问弟弟,蒋赖货有多高?弟弟说,长的比你高一头,除了个子高,啥都不中。

我心里一时乱得慌,想上街走走,没有什么目的,一个人。结果,就遇见了蒋赖货他爹,他爹一见我,问候我“大学生什么回家的呀”,我说已经在家里呆了好几天了。我问他身子骨还行吧?他爹苦笑一下,说黄土都快埋住脖子了,就像蒋赖货说我的那样“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我说,那哪会呢?后来又怕他太伤感,慌忙想转移话题,又问赖货……他们过的还好吧……他爹猛地截住了我的问话,脸气得酱紫,好半天了,才吐出来一口唾沫说:“别提他个七孙家儿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都一二十年了,每每闲聊,我都会向一些朋友说起蒋赖货,但赖货这个货,他们都不认识,我总会一阵比画说:“你不知道,这个七孙家儿啊……”

蒋建伟,著名作家,编辑,发表作品若干,主要作品:散文《年关》、《开年大戏》等。中国散文年会组委会主任、《散文选刊》下半月执行主编、《海外文摘》文学版执行主编。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