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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月诗系列解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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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是一个传统的母题。在对月亮的天体性质缺乏科学认识的时代,月亮和太阳一样很容易触发诗人的想象和意象。太阳,最初在诗人们心目中,比较自由,不但有赞美性的,而且也有咒骂的(《书・汤誓》:“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但在远古农业社会,太阳对于农作物,毕竟是太重要了,这就决定了歌颂性的意象在太阳上凝聚起来了。扶桑、若木的神话典故,驾苍龙,驰赤羽的意象,最后竟成了至尊所独享,日为君象的性质就固定下来,而诗人与太阳的关系,除了葵藿倾心的忠贞以外,竟没有任何余地。赞美太阳,就得贬低自己,自己跪下来,君王才显得伟大。但是,月亮却不同,在中国古典诗歌里,它比较平民化,比较人性化,和人的亲情和爱情,骨肉之间的悲欢离合紧密相连。赞美月亮不但不意味着一定要贬低自己,恰恰相反,往往是展示自我,美化自我。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从美化月亮开始(“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但是这不过是为诗人展示自己内心的乐章提供前奏。接下去,就是抒情主人公情感上的自我美化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在那远距离交通不发达的古代,月亮的意象和游子思乡、闺(宫)怨结合为一体,似乎已经成了想象的定势。但是,李白在这首古诗(古风)《把酒问月》中,却对月亮的固定母题进行了一次突围。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突围的关键,就在题目中的一个“问”字。为什么会“问”起来呢?

在这首诗题目下面,李白自己提供了一个小注“故人贾淳令予问之”。这个贾淳是什么样的人士,目前还不可考。但是,他居然“令”李白问月,这里就有两点值得分析:一是,他与李白的交情不一般;二是,看来这位贾淳先生对于当时诗中关于月亮的流行写法有看法。一般写月亮的题目大抵都是描述性的,如春江花月夜,或者月夜、关山月,最老实的就是一个字:月。后来就有了咏月,到了拜月、步月、玩月,就是挺大胆的了。在全唐诗中,光是“望月”为题者,就有五十首。可能是这位贾淳先生对这样单调的姿态有点厌倦了,所以才敢于“命令”李白来一首“问月”。李白之所以接受这样的命令,可能也是受这个“问”的姿态所冲击,激发出灵感来。要知道,向一个无生命的天体、一种司空见惯的自然现象,发出诗意的问话,是需要才情和气魄的。在唐诗中,同样是传统母题的“雪”,也有对雪、喜雪、望雪、咏雪、玩雪,但是,就是没有问雪。在贾淳那里,“问”就是一种对话的姿态;而到了李白这里,则又不是一般的问问,而是“把酒问”: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这是李白式的问。停杯,是把酒停下来,而不是把杯子放下来。如果是把酒杯放下来,就和题目上的“把酒问月”自相矛盾了。这种姿态和中国文学史上屈原《天问》那样的问法是不太相同的: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出自汤谷, 次于蒙。

自明及晦, 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 死则又育?

屈原在这里更多的是对天体现象的追问:老天怎么安排天宇的秩序,为什么分成十二等分,太阳月亮星星是怎么陈列的,太阳从早到晚走了多少里,而月亮的夜光消失了怎么会重新放光,凭着什么德行,等等。这是人类幼稚时代的困惑,系列性的疑问中混淆着神话和现实。屈原的姿态是比较天真的。但是,李白的时代文明,已经进化到不难将现实和神话加以区别了。所以李白要把酒而问,拿着酒杯子问,姿态是很诗意、很潇洒的。酒,是令人兴奋的,也是令人迷糊的。酒是兴奋神经的,又是麻醉神经的。酒在诗中的功能,就是让神经从实用规范中解脱出来,使想象和情感得以自由释放。因此在诗中,尤其是在李白的诗中,“把酒”是一种进入想象境界,尽情浪漫的姿态: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人攀明月不可得,说的是十分遥远;而月亮与人相随,说的是十分贴近。这就构成了一种矛盾,似乎是很严肃的。但是,这完全是想象的,并不是现实的,因而是诗意的矛盾。人攀明月,本身就是不现实的。月行却与人相随,关键词是“相随”,也是不现实的。月亮对人,无所谓相随不相随。相随不相随,是人的主观感受,是人的情感的表现。这种情感的特点是什么呢?月亮对人既遥远,又亲近,到紧密地追随。这种矛盾的感觉,把读者带进了一个超越现实的境界,天真的、浪漫的境界。接下去,并没有在逻辑上联贯地发展下去,而是一下子跳跃到月亮本身的美好上去: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这两句换了韵脚,同时也是换了想象的角度。前面一句的关键词是“皎”,是比洁白更多一层纯净的意味。有了这一点,诗人可能觉得不够过瘾,又以“丹阙”来反衬。纯净的月光照在宫殿之上。这里的丹,原意是红色,皎洁的月亮照在红色的宫殿之上。丹阙,似乎不一定在色彩上拘泥原意,可直接解作“皇宫”。古代五行说以五色配五方,南方属火,火色丹,故称;南方当日之地,丹又引申为有关帝王的事物,如丹诏(皇帝的诏书)、丹跸(帝王的车驾)、丹书铁券(皇帝颁给功臣使其世代享受免罪特权的诏书)等等,都不一定是红的。丹阙就是帝王的居所。下面一句,则写月之云雾。不是说云雾迷蒙,因为云雾是黑白的,而这里却说是绿烟。绿的联想是从什么地方生发的呢?我想应该是从飞镜来。今天我们用的镜子,是玻璃的,没有绿的感觉;而当时的镜子,是青铜的,青铜的锈是绿色的,叫做铜绿。有了绿烟,不是不明亮了吗?但是这里的铜绿,是被灭尽了的,一旦灭尽了,就是发光了。但是不说发光,而说“清辉”焕发。清有透明的意味,辉也不像光那样耀眼,有一点轻淡的光华。从“飞镜”到“绿烟”到“清辉”,构成统一互补的联想肌理。这是一幅静态的图画。接下去再静态,就可能单调,所以李白让月亮动起来: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这个动态的特点是:第一,幅度是很大的。从空间上来说,是从海上来,到云间没;从时间说,从宵到晓,从夜晚到清晨。第二,从活生生的“来”,到神秘的“没”。到这里,语气既可以是疑问,又可以说是感叹。这是本诗许多句子的特点。因为诗人虽然是问月,但是,并不指望有什么回答。只是表达自我对现成现象的挑战和惊讶。倒是下面的句子真格地问起来了: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好像是对神话的发问,也并不在乎有什么回答,只是诗人的感兴。这在他的《朗月行》中也曾经发出过“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之问。白兔捣药,老是捣个没完,和谁一起享用呢?这好像不过是问着玩玩而已,其实,深意隐约可感。关键是句子中的那个“孤”字。白兔是不是有伴?嫦娥是不是有邻?孤独感,正是诗人反复强调的意脉。接下去,跳跃性就更大了。一下子跳到: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这种孤独感从哪里来呢?从生命的感觉中来。第一,生命在自发的感觉中,并不是太暂短的,而是相当漫长的。然而,一旦和月亮相比照,就不一样了。“今月曾经照古人”,那就是说,古月和今月是同一个月亮,今人中却没有古人,古人都消失了,生命之暂短就显现出来了。第二,“今人不见古时月”。本来月亮只有一个,今古之间,月亮的变化可以略而不计,不存在古月和今月的问题。但是,李白作为诗人,却把“古时月”和“今月”作了区分。这是一个想象的对比,同一个月亮,因为古人和今人看了,就有了古月和今月之分。有了古今月亮的区别,古人和今人的区别就很明显了。由于古人已经逝去了,他们感觉中的月亮,已经不可能重现了。把古月今月对立起来,不过是为了强调古人和今人的不同。虽然古人今人是不同的,但是,他们在看月亮的时候,其命运又是相同的: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第三点。古人今人虽是不同的人,然而在生命像流水一样过去这一点上是一样的。和明月的永恒相比,在生命的暂短这一点上,古人今人毫无例外。这似乎有点悲观,有点宿命。但全诗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似乎并不如此,相反倒是相当开怀的。原因是,李白对于生命苦短,看得很达观。最后用这样的话来做结:

唯愿对酒当歌时,月光常照金樽里。

对酒当歌,其中的“当”,是“门当户对”的“当”,“对”也就是“当”,并不是“应当”的“当”。这是用了曹操诗歌中的典故(《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是直接抒发“人生几何”的苦闷,而李白则是用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由两个要素构成:一个是月光,一个是金樽。本来月光是普照大地的,如果那样,就没有意味了。只让月光照在酒樽里,也就是把其他空间的月光全部省略,让月光所代表的永恒和金樽所代表的暂短,二者统一为一个意象。暂短的生命由于有了月光,就变得精致了。永恒不永恒的问题被诗人置之脑后,诗人就显得更加潇洒了。

这几句诗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属于千古绝唱一类。除了因为表现出当时士人对生命的觉醒之外,还因为其思绪非常特殊。在自然现象的漫长与生命的暂短、人世多变与自然相对稳定不变的对比中,显示出一种哲理的深刻。

李白没有辜负老朋友贾淳命意的期望,这首诗成为神品,对后世许多诗人产生巨大影响。如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辛弃疾的《太常引》(一轮秋引转金波)、《木兰花慢》(可怜今夜月)等等。王夫之在《唐诗评选》卷一中说这首诗:“于古今为创调,乃歌行必以此为质,然后得施其体制。”①此话,在今天的读者来看,可能有点隔膜。关键词是“歌行”,说的是,这首诗是歌行体,是李白时代的“古诗”。这种古诗与律诗、绝句不同,不讲究平仄对仗,句法比较自由,句间连贯性比较强,古人、今人,古月、今月,相互联绵地生发,明明是抒情诗,却似乎在推理,用的不是律诗的对仗,而是流水句式,情绪显得尤为自由、自如。

李白的这首杰作,并不是李面对月亮、施展才华的唯一选择,下面这首则从另一个方面展示了李白的心灵肖像。

月下独酌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一作“碧岩畔”)

这一首,又是以月光和酒为意象的主体,但从根本上是不相同的。上面一首中,把酒问月的姿态已经是够浪漫的了,这一首虽然仍然有把酒、举着酒杯的姿态,但是不同在于,没有把月亮当成被问的对象,而是在想象中把它当作有生命的大活人。

在内涵上,这一首也和上面一首不太相同。从标题上看就很清楚:月下独酌。关键词是一个“独”字。也就是孤独。上面一首,还有一个朋友在边上撺掇他问月;而这一首的诗意,就从没有朋友的感觉中激发出来,一开头就是: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很孤独,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一个亲人,话说得很直白,属于直接抒情的手法。孤独比之群居,更受诗人青睐。在唐诗中,以独坐、独立、独游、独往、独酌、独泛、独饮、独宿、独愁为题者甚多。李白有许多以孤独为主题的诗,似乎对独酌之美很有体悟,光是以“独酌”为题的诗,他就写了七首。这一首是从《月下独酌》四首中选出的。其实其他几首也是很精彩的。如其三中说:“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在醉意中可以忘却生死、荣辱等等的痛苦。正是因为这样,酒才是超越圣贤、神仙的自由的象征:“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这就显示出孤独之饮,并不是痛苦的,而是高傲的;孤独是寂寞的,然而又是自由的,是不为世俗所拘束,达到自由的精神境界的。当然,所有上述的诗歌,都是一种豁达的人生之悟。但是这种豁达,是一种直接激情的表白,以痛快淋漓、极端化、不留余地为特点。而我们面前的这一首,则是想象境界的描绘: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本来是独酌,没有亲人。本诗的立意就是在要打破孤独,举杯邀月,把月亮当成朋友,这是第一层次。对影成三人,这是第二层次。层次的上升,强化了欢乐的氛围,但同时也增添了孤独的色彩。本来在中国诗文中,形影相吊,是孤独的表现,李密在《陈情表》中创造了这种经典性的意象。但是,李白借用这个意象,反其意而用之,又没有绝对反其意,而是把它与自己的生命的特殊体悟结合起来。李白所强调的是,毕竟月亮和影子并不是人,把月亮和影子当成朋友,恰恰是没有朋友的结果。正是因为这样,这里抒发出来的感情,就不是一般单线的,而是复合的,一方面是想象中解脱自由,一方面则是现实的孤独压力,其间交织着欢乐和悲凉。这一点到了下面,情绪就酝酿着转折了: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毕竟月亮和影子的友情,缺乏人的特点。“不解饮”,也就是不能解愁,影子随身则更是徒然的,“对影成三人”,就完全是空的。这不是把想象境界彻底解构了吗?不然: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虽然月亮和影子是没有生命的,但是不能因此而陷于孤独的痛苦之中,还是赶紧行乐,享受生命的欢乐。只要“我”进入欢乐的境界,月亮和影子的“徘徊”“零乱”,就有了生命的动态。但是,这种动态并不是生活的真实,多多少少是有点醉时的幻觉的。那是不是值得多虑呢?不: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哪怕是暂时的欢乐,也是应该尽情享受的。一旦真正醉了,没有感觉了,分散了,也就不是悲观的理由了。为什么呢?这里隐含着诗人在人世孤独的悲凉。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在天上,在银河之上,会有相逢的日子。这当然是一种自我安慰,安慰中有沉重无奈。

这首诗完全是在想象中展开,其想象之奇特、精致,令人惊叹。我在《文学性演讲录》中对之有过分析:

文学想象来自感知的变异,感情冲击了感觉,作家的观察掺进了情感,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月光照在大地上,有一个人在喝酒,月光把人的影子留在大地上,这是两个东西,不成其为文学想象,要成为文学想象就要发生变异。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本来在当时的传统诗文中,“形影相吊”早在晋李密的《陈情表》中就是孤独到极点、凄凉到极点的表现。而李白把这个意思写成诗歌却使之发生了根本的转化。主观特点是诗人的孤独感,客观特点是月光照着诗人的影子,这还不是诗的艺术想象。“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不一样了,月亮就不是月亮了,而是一个有生命的对象了,成了“我”的朋友。但艺术想象之妙在于“对影成三人”,不仅月亮成了朋友,而且影子也成了朋友。有了这样的想象,诗人的孤独之感就得到充分的表现。本来只有一个人饮酒,很孤独,现在三人共饮了,应该是不孤独了吧。但更加孤独了,因为月亮和影子从另一个角度的衬托,越发使诗人形单影只。文学想象就是让客观对象的形态性质发生变异,使之和主体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异,有了这种变异,感情就渗透进去了。

人、月、影子,本来是互不相干的,现在互相安慰了,但人更加显得孤独,而且这孤独由静态的变为动态的: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这是一种由静到动的变异。“我舞影凌乱”是客观事实,“我歌月徘徊”是想象,二者相对,形成一种结构,正好表现达到心灵默契的程度。

传统理论中“如实反映生活”一说,是不可能的,因为主体的介入,客观和主体特征结合起来,肯定有所变异,不是性质的变异,就是形态的变异,或者功能上的变异。这个道理很简单,但传统的理论忽略了。过去西方的理论家强调艺术的两种精神,如尼采在论悲剧起源时说,艺术有两种精神:一种是“醉”的精神,希腊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精神;一种是“梦”的精神,阿波罗的精神。“醉”的是不清醒的,无理性的,“梦”的也是不清醒的,朦胧的。有了这两种精神,就是想象的精神,才能变异。①

当然,并不是说,诗的想象一定要导致对象的变异,也有对象并不变异一样能够抒发深厚的感情的。我们来看杜甫的《月夜》:

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读诗,可以不管作者生平、时代背景,直接从文本体悟欣赏,这是美国新批评学派的主张。这有道理,因为,一般读者根本就没有可能先弄清作家生平,再进行欣赏,就是根本不了解时代背景,也不妨碍读者对文本深入感悟。但是,这样的说法,多少有点绝对化。有时,有些作家十分经典,关于他的生平资料并不难得,参照了时代和生平,对于理解文本,有显而易见的好处,又何乐不为呢?

读杜甫,联系其生平,就十分必要而且可行。因为杜甫诗号称“诗史”,他的个人生活,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连。掌握时代和生平的资源,对于分析杜甫的诗,有很大的好处。例如这首《月夜》的写作时间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妻子和儿子逃到州(今陕西富县),寄居羌村。一个月后,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八月,杜甫离家北上延州(今延安),意在前往灵武,投奔中央王朝。但不久就被叛军俘虏,送到沦陷中的长安。杜甫望月思家,写下了这首名作。

杜甫一生漂泊,常常有思念亲人的诗作,思念的痛苦大都是对全家的,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具体到人,堂而皇之的,则往往是兄弟,如“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怀舍弟》)。对月怀友,理直气壮,差不多每一个诗人都有大量的作品。当然,涉及到闺情的,戍客、游子思乡,闺中怀远,早在《古诗十九首》中就是很集中的母题。后来这方面的作品,大都是乐府古题,是很普及的。但是,那样的诗作中所怀念的女士,往往是没有人称的,是概括的,所表现的是普遍的人情,而不是个人的。有一个相当奇异的现象是,直接诉说思念太太,是很少的。检索《全唐诗》,公开以“寄内”为题的,也就是完全是为自己的妻子而抒情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就占了三首,而这三首统统是在李白身陷牢笼之时所。在杜甫的千余首诗作中,赠给朋友的诗作蔚为大观,光是题目上冠有李白的名字,为李白而作的就有十首之多。而写到自己妻子、正面写自己对妻子的怀念,这首可能是惟一的,恰恰也是身陷囹圄之时。这也许是巧合。李白《南流夜郎寄内》中这样说: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这里也写到了明月,而且是高楼上的明月,苦盼妻子的音信,看得大雁都飞尽了,还是得不到。像李白这样异数的诗人,写到想念自己妻子的时候,居然离不开普遍运用的“大雁”这样的意象,所表达这样一点感情,其实也比较一般,没有多少自己遭逢苦难的复杂情绪。

同样是身陷囹圄,杜甫以俘虏的身份,想念自己的妻子,则是比较别致的,唐诗研究专家霍松林先生在赏析这首诗的时候说:

题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长安月。如果从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应该写“今夜长安月,客中只独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处境,而是妻子对自己的处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动容,神驰千里,直写“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这已经透过一层。自己只身在外,当然是独自看月。妻子尚有儿女在旁,为什么也“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一联做了回答。妻子看月,并不是欣赏自然风光,而是“忆长安”,而小儿女未谙世事,还不懂得“忆长安”啊!用小儿女的“不解忆”反衬妻子的“忆”,突出了那个“独”字,又进一层。①

因为对杜甫的生平有细致的了解,所以说得细致入微。当然,霍氏此说,并非完全独创,而是有文献根据的。《瀛奎律髓汇评》引纪昀的话说:“言儿女不解忆,正言闺人相忆耳。”又引许印芳曰:“对面着笔,不言我思家人,却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儿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②杜甫表现对妻子的感情,不像李白那样从自我的角度来写其思恋之苦,而是写妻子和自己一样望月;其内心之感触如何,并无一字直接表述,只用“独看”两个字暗示。独看,就是孤单,对月之时,不是两人共看。独看,一为自身孤独之感,二为思念远方之夫,三为暗示内心深处的回忆。回忆什么呢?杜甫不说回忆共看,而说,小儿女并不理解母亲在“忆长安”。这里的“忆长安”有点蹊跷。小孩子不懂得回忆家在长安的情景,有什么好“怜”的?其实小儿女所不懂的是母亲在回忆。回忆是无形的,无声的,看不出来的,小孩子一点不懂得母亲在那里想爸爸,这才显得天真烂漫,可爱。杜甫在这里,拐了三个弯:一个弯,是自己在望月,思念太太,却写太太在望月,思念自己;第二个弯,不说是太太在回忆夫妻二人共看情景,却说小孩子家不懂得母亲在回忆的内涵。第三个弯,这种回忆应该是比较甜蜜的,正是往日的甜蜜,才衬托出此时的忧愁,这种忧愁是太太的,也是自己的,这种忧愁当然是苦的,但也是甜蜜的。

杜甫在这里,曲曲折折地表现出了对妻子的隐秘的温情。这种温情,不但在杜甫的诗中,即使是在李白的诗中,都是很少见的。如果这里还不是很明显的话,接下去就更清楚了。

香雾云鬟湿,

这当然是写妻子的美,但这种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女性的躯体之美。香雾,是写对妻子头发的嗅觉,这是极其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云鬟湿”,一方面是写妻子对月的时间很久,以至于头发都被雾打湿了。另一方面,湿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写对妻子的头发有触摸,才有感觉,这就更为亲近了,不但是情感的亲近,也是躯体上的亲近。杜甫越把妻子的美深化,同时也是向自己的男性的潜在感觉深入,在香和湿的嗅觉和触觉中,写出了男性的潜在意识。下面这一句,就更为大胆了:

清辉玉臂寒。

近一步写触觉。写女性的美,一般写头发,通常是视觉,因为看可以是远距离的,故为诗歌美化女性的共同法门。但写到头发以外,写到躯体,写到手臂,写到手臂上的温度,这就到了诗与非诗的临界点了。如果写的这种温度是由一个男性感觉出来的,那就有点危险了。然而,杜甫是有分寸的,对于玉臂的温度,及其感觉主体,他含糊其辞。“清辉玉臂寒”,是月光照射的结果;但是“寒”是人的感觉啊,月光怎么会有寒冷的感觉呢?也许是妻子自己的感觉吧,也许是杜甫的感觉吧,这就不必细究了,留给读者去想象罢。可以说,这两句,是杜甫对女性之美,从纯精神的思念到躯体的触觉的一次勇敢的突围。

最后两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不说今天如何思念,而是说异日相逢时回忆,在帏帐之前,让月光照耀着两个人的眼泪。其实,这里暗示的是二人共看明月。既然今日不能共看,那就异日共看。明月的光华本来是照着两个人的全部身躯的,但是,杜甫却说,仅仅照着两个人的泪痕。月亮的光是没有热度的,居然把泪痕照干了。可见共看的时间很长,否则不足以把泪痕照干。为什么会有眼泪呢?为什么不替妻子把眼泪擦干呢?这就是说,让它默默地流,让它慢慢地干。为什么呢?因为回忆,回忆今日的独看。今日独看之苦,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什么话也不用说,只要无言地相对,就能深深地体悟。可见今日之苦,何其深也。

拿这一首怀念妻子的诗,和李商隐的《夜雨寄内》相比,是很意思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的构思强调的是,今日思念是无言的,只有一幅图画:巴山夜雨,慢慢地淹没了秋天的池塘。而异日相见,则是有声的,回忆起今日的景象,有说不完的话。和杜甫的《月夜》有相似之处,都是共享当日的回忆。两者各自曲尽其妙。但是,有一点相通,那就是把眼前思念之苦转化为异日回忆之美。这是抒情诗一种规律,许多痛苦都因为放到回忆中,而意味深长起来。故李商隐有“昨夜星辰昨夜风”,李煜有“小楼昨夜又东风”,李清照有“昨夜雨疏风骤”,普希金有“那过去了的一切,都将成为亲切的怀恋”。这在美学上属于心理距离说,回忆能使现实的痛苦变为审美。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35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