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情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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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来宿舍是给张华捎口信的。一时间除我之外的5个男生都放下手里的事跟她搭讪。她显然已习惯这种殷勤，神情冷漠，交待完了就要离开。走过我时，突然露出灿烂地笑容，拿起桌上的一张CD，左看右看：“鲍家街43号，哪里买的？”“不记得了。”我淡淡地。张华在她身后不断比画。我佯装看不见。“卖给我吧。”她说着就往口袋里掏钱，我不客气地把碟子夺下来，说不卖。她有些愕然，脸沉下来。张华还没来得及圆场，她就走了。
事后张华说我太吝啬。我微笑不语。其实并不在乎一张CD，只是她的脸上有种随心所欲惯了的理所当然，像个被宠坏的孩子，让我有些烦。
没想过与她会有联系，甚至没想过与学校的女生们有什么联系。我学的是应用数学，爱好是玩游戏和听摇滚，这些都是一个人的事。
2000年寒假结束不久就是情人节。久别重逢的校园恋人们越发两情缱绻，到处都成双成对。
情人节那天的天气特别冷，怎奈我上铺的男孩和女朋友比较喜欢家居生活，这特别的日子居然在宿舍做火锅。我强自镇静地赖了一会，终于无法把这1000瓦的大灯泡做下来，落荒而逃到游戏厅里。
人很多，四处烟腾雾绕。我买了10块钱的代币，以我的水平，够我玩到学校关门。
屏幕上两个小人儿正欢畅地决斗，发出“嘿嘿”的声音。“鲍家街!”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我有些奇怪，但没在意。有人拍我的肩，回头看到她，笑吟吟地，攥一把代币。“我叫陈波。”我推推眼镜，慢悠悠地告诉她。“不就是一个代码嘛，你叫我403好了，这是我的宿舍号。”她不介意我的态度，心情不错。不过我还是叫她江心仪，很隽秀的名字，一如她的人，颀长而清丽。
没等我邀请她就上机跟我一起玩。合作很艰难，她完全不按理出牌，出拳出腿全凭兴致，我左支右绌也挽回不了局面。本来可以玩一个晚上的代币不久就没了。她哈哈笑起来，说：“出去走走吧，吸太多二手烟会得癌的。”
跟她出来了。她搓搓手，哈气，又跑了几步，转过身退着走，跟我说话。
她说她很喜欢鲍家街43号这支乐队，最喜欢主唱汪峰；她说摇滚是最真实的生命状态，交织着痛苦、忏悔、华丽与颓废；她还说爱好摇滚的人内心都是狂热的，不管他表面是多么冷漠。
当时我并没用心听她的话，只替她担心，怕她反着走路会撞人、被人撞或在坑洼地带跌跤。
我们还一起喝了咖啡，她抢先付钱。蜡烛在矮矮的装着水的玻璃杯里微微沉浮，四周都是窃窃私语的恋人们，她胡乱哼着汪峰的歌，不停地往咖啡里加糖。“还能喝吗？”我终于忍不住问。“当然”，她微微一笑：“加再多的糖还是咖啡，不会变成糖水的。”“你的话很玄。”我说。“是嘛？”她有些厌烦地皱皱眉：“不信你尝尝，还是苦的。”我摇头。
她瞪着我，眼睛却空空洞洞。那杯咖啡她终究没喝。
我一直以为是对摇滚与鲍家街43号的共同爱好让她对我另眼相待的，其实并非如此。
2
我并没深究过自己为何喜欢摇滚。爱它的总是愤怒的或伪装愤怒的急于宣泄的人们，而我是平和的。或许真如她所说，我的内心狂热吧。只是遇到她以前，我并不知道。
她有时会找我去玩游戏。那年冬天的长沙出奇冷。可是越冷的时候她越要出去。她也不是对游戏有多着迷。玩完了代币就拉着我闲逛。她的鼻子一冻就过敏，不停地打喷嚏，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不明白，这种日子为何一定要出来找罪受，待在宿舍不挺好。
更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陪她。当然她是美的，可又不仅仅如此。每次她约我，都会抢着付钱，说话间有种说不清的迁就和小心翼翼。我想，她是真的想我在身边，因为什么呢？我不知道。
这样过了几个月。
9月，很晚了，她突然在楼下喊我，在宿舍5个男生10只眼睛的注视下我匆匆下楼。她的眼红红的，一见我又浮起泪光。我有些不知所措，走近她，还没开口，就听到她说：“筠子自杀了。”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松了口气。筠子是位优秀的歌手，可毕竟离得远，生生死死都不太相关。可她却有种莫名地切肤之痛，泪水止都止不住。我历来不会劝解人，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仲夏的夜是微温的，蛙鸣虫叫一再提醒着一切的真实。这些日子，与她交往我就像只看到一个背影，任性、散漫、有着不可理喻的古怪。泪水让她变的脆弱，我亦看清眼前是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一如平常所有女孩。
“你不难过？”她终于停下来，哽咽着问我。
“难过，可是你这么难过，我都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好过点了。”我老实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哭，别人肯定认为我疯了，我想你可能会理解的。”她用纸巾拭泪。
我微笑。
她看看表，说：“要熄灯了，我走了。”说着，小跑开去。就像开始哭的人不是她。我又忍不住微笑，心有些软软的。
筠子是因为情感上遇人不淑而自杀的。她的泪，是因为她也有类似的故事，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回想往事，我总觉得是那夜之后爱上她的。可是又感到其实早就爱上了，那夜只是让所有尘埃落定，我终于下定爱她的决心。
3
我开始主动走近她。悚然发现，她的生活一团糟。她从来吃不上早餐；时常迟到；旷课更是家常便饭，要不是考试时有同学鼎力相助，现在不知有多少门不及格。
一天晚上，我喊她出来，递给她两个煮熟的鸡蛋：“早上吃，以后我每天给你煮。”
她惊诧地看看我：“为什么？”
“不吃早餐容易得胃病。”
“我是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沉默。她嘻嘻一笑，抓起鸡蛋：“好呀，以后早餐有着落了。”
每两天我就买几个土鸡蛋回来，煮时往水里洒点盐，轻轻把鸡蛋敲破；她不喜欢去教室上课，好在她学的文科，大部分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另一些需要理解的、理科方面的内容，我就拿着她的课本，自学懂了再教她；她的注意力也难集中，时常看着看着书，会猛地一掷，说：“玩去吧，玩去吧。”我就陪她走走，待她心情平静了，再逼着她把要学的学会；晚上拉着她锻炼，努力让她早睡早起，生活进入正常轨道；陪她看些莫名其妙的录相，像背天书一样背那些新锐导演的名字，好跟她有共同语言……
一天，我煮鸡蛋时张华表情严肃地告诉我关于她的故事。
大二时，她与刚分来的老师谈起恋爱，对方已订婚，就要结婚了。未婚妻闹到学校，冲到课堂上扇她耳光。两人厮缠打闹，系里无人不知，幸亏她有后台撑着，这件事被掩过去。只是把那个老师调走了，所以她不太愿意跟同学在一起。
“我才听她同学说的，你好好想想，还来得及。”
酒精的火焰幽蓝幽蓝，我想把酒精炉的火调小，一不小心就关上了，再点火，再调小，又关上了，再点……
我在心里唉了口气，明白很多事了。
“你真打算一直为我煮这个？”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了。
“如果你想吃的话。”我说。
“我们是朋友还是恋人？”她问。
“你希望是什么就是什么。”
她沉默一会，道：“你知道我的故事吗？”
我点头。
她点点头，仿佛一颗石头就此落地。走近我，把头搁在我的肩上。
抱住她我忍不住问：“情人节那天，你为什么主动跟我说话？我觉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得并不愉快。”
她笑，不说话。
我把《鲍家街43号》送给她，她表情有些微得意：“还是到我手上来了。这就叫在劫难逃。”
其实在劫难逃的还有我的命运。
4
她的生日到了。我打听到城郊有片玫瑰花圃，大清早旷课赶过去。
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玫瑰花，一畦畦的，晨风中轻轻摇，空气里有淡淡清香。年老的花农递给我一把剪子，微笑着问：“送女朋友的？”
我点头。
本想采摘最美的花朵，俯下身子，却发现每一朵都那么美，不忍心因我的挑选伤及无辜，我只在寻找。
直起身子时腰已有些发酸。朝露打湿我的衣襟，抱着12朵玫瑰花，我的心有满满的幸福。
老农按最低的价卖给我，他说我是真正爱花的人。
深怕公汽的拥挤和污浊伤害我的花。我走得实在迈不开步时，挡了部“的士”。
司机也对我微笑，说清早载个抱着花的人真愉快。
那天的开端是完美的，直到我发现她“失踪”了。
一遍遍找她，被告之“不在”。
晚上，我在女生宿舍的院墙外等待。不过是十几个小时，怀里的花已有些倦意。
她站到我面前时已很晚了，脸色绯红，眼中流光溢彩。
她接过花，把头埋下去深深地闻：“真香，真好看。”
我看着她，什么都不说，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恐惧。虽然知道肯定有事发生，我还是宁愿如驼鸟般把自己藏起来，什么都不知道。
第二天，她告诉我那个男人来找她了：“他说不想跟那个女人结婚，他还是愿意跟我在一起。”
她说她恨他们两个人，是他们让她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你还爱他吗？”我问。
她沉默，许久语气凄凉地说：“我不甘心，我不想让他们快乐。”
“你爱他吗？”我加重语气。
她跳起来，叫道：“不关你的事，关你什么事!”
我抓住要跑开的她，盯着她，想看到她的内心深处。
她哭了，转开头：“别逼我，什么都是乱的，我们分手吧。”
昏昏沉沉地回到宿舍，半夜被自己的哭声惊醒，方才明白，我的内心亦是狂热的，对她的爱，不可收回。
5
我们还是交往，因为已表明态度，她坦荡地跟我谈“他”。
她与他的故事风波迭起、迂回缠绕，三个人都陷于痛苦，又互相狠狠咬住，不肯妥协。
渐渐，我的心也不再痛，只是个麻木的听众。
没人看出我与她关系的变化，众人还是常开我们玩笑。当时已是大四，有人问我们是一同留在长沙还是劳燕分飞。
“夫唱妇随呀。”她笑吟吟地，浑不在意。我转头看她，她向我眨眨眼，仿佛我们是对快乐的“同谋”。我苦笑，我是长沙人，她来自苏州，三个月后面临毕业，以前谈起过这个问题，她说家里随便她留在哪里工作，可是现在……就算她留下来，也未必是我的女友。
她日渐消瘦，越来越不快乐，常常莫名其妙地向我发脾气，然后又哭着道歉。不要我离开她，我知道，她是喜欢跟我在一起，那边的情感太过紧张激烈，我这里，至少是平静单纯的。
终于，他们三人的故事激化，家人出面干涉，死不同意那个男人的选择。一气之下，他去了北京。说要在那里等她毕业。
陪她到火车站送行。
站在候车室外面，看着匆匆往来的人们，他们都有目标，只有我，除了跟着她，我不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而那个她，却在跟另一个男人依依惜别。
回校的车上，她仍未平静，靠在我的肩头流泪。
事情再起波澜，他的女友追至北京，他亦开始徘徊不定，知道后她气极败坏，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争吵。哀求、恫吓、责骂……仍得不到确切答案，终于哭倒在我怀里。
抱紧精疲力竭的她，我的心一阵阵痉挛，要多大的宽容与忍受才能爱？
6
毕业越来越近，同学间互相宴请。
她跟人斗酒，越喝越多，我稍加劝阻，她不耐烦地说：“你少管我。”
我不说话，有人圆场，说我对她关心备至，要她领情。
她嘻嘻一笑，说：“不领情也没关系，他呀，赶都赶不走的。”
一桌人短暂的沉默。不约而同地装着没有听到，说别的事。
就像陷入激流的人禁不住一根稻草的重量。我突然感到再也无法忍受。借口退席，当晚卷了铺盖出去租房子。
不想再见到她，不想再过得如此无望而心酸。
也许她说的对，咖啡加再多的糖也变不了糖水。如果她不爱我，为她做得再多，也是徒劳。
请了病假。临近毕业，学校管得并不严格，我一个星期没上课。
房子在岳麓山的腰际，有大大的平台。
入夜，我席地而坐在平台上，看着圆圆的月亮升起来。远处是黑的树林，山风在其间呼啸撞击。身边的唱机里放着筠子的歌：我脸上蒙着雨水就像蒙着幸福，我心里什么都没有就像没有痛苦，这世界什么都有就像每个人都拥有……
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我的住处的。
她与我并肩而坐。
“对不起。”她说。
我摇头，似乎心如止水。
她伏进我的怀里，啜泣。
“不要不理我，我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我低头看她，轻声问：“心仪，你爱过我吗？”
她抬头，发誓般说：“爱的，我一定会爱的。”
“想好了？”
她点头。
我微笑了，抚她细细的发，我不过需要一个借口，她给我了，就够了。
那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她帮我洗衣服，水泼了一地，她哼着歌在盆里踩来踩去。
我们在平台上放风筝，晚上把它系在杆子上，听风吹得它呼呼的响。
毕业了，校园里正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悲情剧，在这间小屋里，我们与世无涉，她的那个“他”也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一起送旧日的朋友回老家，回来的路上，她挽着我的胳膊。问我的工作找定没有。
我点头，问她。
她笑。要我陪她一起去人才市场。
我下意识挽紧她，从心底里发笑，她真的留在我身边了。
半夜醒来，发现她坐在平台上，坐了很久。
我一动不动，怕她知道我是醒的。有些事情，她愿意隐瞒表示尚有余地，又何必将她逼入死角。
第二天开始，她跟着我跑人才市场，递表格、面试。
终于有家公司让她去试用。我买了一大把花。安置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那晚，我们熄了灯，有蜡烛和红酒，她的脸在烛光里无比的美丽温良，我告诉她生日那束花的来由，她静静听着，末了，看着我轻声说：“你真傻。”
我想我可能喝得有点多，说了很多话，关于天长地久的，情深意重的，平日都没说出来的……我想让她明白，我真的很爱很爱她。
印象中，她一直看着我。
上班，回来。一整天头闷闷地，可能喝多了。想跟她联系，又觉得不好意思，昨夜说得太多了。
屋里很静，晾在外面的衣服尽数收回，叠好，齐齐整整放在枕头上。
墙角，她的箱子不见了。
桌上有张纸，她写着：没有想到你如此爱我，很惭愧，我无法交给你同样的真心。你曾问我为何在那个情人节主动找你，其实，只因为我寂寞，非常寂寞。而现在，不能再拿你填补我的寂寞了。
7
我打电话到她的家里，她的家人说：心仪去深圳了，希望你不要再找她。
我如何才能告诉她，能不能付给我同样的真心不要紧，是不是拿我来打发寂寞也不要紧，在我身边就好。
放下电话我出了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五一路、平和堂、湘江大桥、黄浦路……走不动时，停下来，发现，我居然来到那个玫瑰花圃。
在花农细致的关照下，它们已经没有季节的限定，永远怒放着。
天空起了雾，越来越浓，眼前的花团锦簇渐渐消失。
满目凄迷里，突然想起童话《小王子》：小王子的星球上只有一株玫瑰花，可是当他来到地球，他看到无数的玫瑰，他对这些玫瑰说：“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没有人会为你们去死，当然，我的那朵玫瑰，一个普通的路过的人会认为她和你们一样的，可是，她单独一朵比你们全体更可贵，因为我给她浇过水，因为我给她盖过罩子，因为我给她用屏风挡风，因为我给她叶上除过毛虫，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她的夸口，有时甚至倾听过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花。”
曾有人问我，为什么会如此爱心仪，她无非是万千美丽女子中的一个。道理很简单：她，就是我的那朵玫瑰。
下个情人节，心仪，希望你不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