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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忆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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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斯(左)和助理王宁,摄于201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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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科斯的研究助理从法学院毕业了。正常情况下,老先生会让法学院的秘书帮他从法学院的学生中物色一个新的助理。但不知为什么,老先生却给他多年前的一个助理打电话,让她帮忙。这个老助理当时是王宁在NORC(芝加哥大学的一个民意调查中心)的老板,就把王推荐给老先生。而王宁是心理学博士,这是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王宁是在1998年5月1日和老先生在芝加哥城区一个叫“意大利村”(Italian Village)初次见面的,他们一边共进午餐,老先生一边询问他一些问题。他当时还在攻读博士,论文刚开题。原以为这是一场面试,所以开始比较紧张。老先生问了一些他学习上的问题,比如专业和兴趣等。因为王宁不是经济系的学生,他原以为老先生会考他经济学的常识,但其实整个会面并不像面试。午餐还没有结束,老先生就问王宁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后来,老先生和王宁都意识到他们当时能在“意大利村”初次见面的确是幸运女神的眷顾。

2013年,科斯与王宁合著的《变革中国》出版,在中西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

科斯临终前关注什么问题?有什么遗言吗?

王宁:老先生生前有两个愿望。从个人方面讲,老先生很期待原计划10月的中国之行。从学术方面看,老先生过去一两年一直筹备推出一本新的杂志,“Man and the Economy: Journal of the Coase Society”(人和经济)。现在老先生离开了我们,如何把这个杂志办好,完成老先生的遗愿,我们义不容辞。

西方学界对科斯逝世反响如何?

王宁:科斯对现代经济学的独特贡献无需多言。不少西方学者认定科斯经济学来日方长,科斯对经济学革命性的影响还在将来。

生活中的科斯是一个怎样的人?

王宁:老先生平和淡定,从不抱怨,专注学术,言谈素有英国人的幽默。先生和夫人相识于1932年,1937年喜结良缘,老夫人2012年过世。在相知相伴的80年中,老先生和老太太从未争执过。

晚年科斯夫妇搬进老年公寓,里面的膳食乏善可陈,但菜单经常更换。友人来访,和老先生一同进餐,对印刷华丽的菜单和新颖的菜名称赞有加。老先生笑曰,此地菜单的制作者应该获最佳创作奖,而这个餐厅,如果有市场竞争,不可能持续一个礼拜。老先生酷爱学术,生前一直订阅《科学》和《自然》。我每次见面,老先生一定拿出几册期刊,让我阅读他认为有趣的文章,然后和我讨论。

你们合著《变革中国》是你的提议吗?具体是如何合作的?

王宁:《变革中国》的英文原著叫“How China Became Capitalist"。在2008年芝加哥会议之后,英国IEA(Institute of Economci Affairs)邀请我们写一篇长文,介绍会议的成果。后来,我们发现一篇文章不可能把中国的故事说清楚,于是,变成一本书。 1987年,青岛即墨路上的小商品市场。该市场曾名扬全国,是青岛市规模最大的小商品市场,也是第一批个体业主的发源地之一 2008年4月24日,上海,等待进入售楼处的购房者

在写作过程中,我主要执笔。当时,老先生住Chicago,我在Phoenix,相距两千多公里。我每写好一章,快递给老先生(老先生不用电脑,更没有电邮)。老先生仔细审阅每一行,做修改和补充。我们几乎每天都在电话中讨论文稿。我每一个月飞赴芝加哥,短住两三天,和老先生面对面交流。在寒暑假,则可多停留数日。我们从2008年夏开始写作,一直持续到2011年底。每一章都反复讨论,修改。尤其是第六章,几乎重写了四五次。

你提到《变革中国》第六章是最难写的,重写了好几遍,该章内容是如何从单一市场经济到多元经济。为什么这一章如此难写?你们是否存在认识上的分歧?

王宁:第六章不仅简明扼要地总结中国经济市场化的过程,而且要分析中国经济目前遇到的困境和挑战,并探寻改革的突破口。因为回答中国经济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些大问题,下笔颇难。多次重写的原因倒不是我们之间有很大的争议,是我们自己不满意。

书中梳理了中国步入市场经济的历史沿革过程,这个过程有人用四次marginal revolution(边际革命)来解读,怎么理解这四次“边际革命”?

王宁:据我所知,“marginal revolution边际革命”是我们的首创。我们强调边际革命,是因为中国改革的二元性。中国有两个改革,一个由中央政府设计和推行,另一个来自地方和民间。它们之间的关系和交互作用很复杂,但这是了解中国市场经济活力的关键。

在你看来,科斯的治学方法有何特别的地方?

王宁: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说清楚,我勉强为之。目前的主流经济学研究一般从理论出发,其中经验研究一般从数据出发;科斯一向先找有趣的问题,再找有关的理论和数据。

为什么科斯在中国的影响力长盛不衰?

王宁:科斯所关注的问题—经济制度和交易成本—也是中国经济面临的主要问题。科斯非常欣赏“实事求是”,他的治学方法和中国的古老传统暗合。

科斯对中国的关注始于何时?他对中国改革的评价前后有无改变?

王宁:科斯孩提时代读过马可波罗的中国游记,从此与中国这个古老的文明结下不解之缘。老先生对中国改革的评价相当一致。

科斯为什么没来过中国?这是否导致他对中国的认识不尽全面?

王宁:中国学者很早就关注到科斯思想的独特魅力,也屡次发出邀请,但老先生一直没有接受邀请。这主要是因为老太太不能长途旅行,尤其是坐飞机。没有老太太同行,老先生当然也就作罢。与科斯相比,有不少诺奖获得者经常访问中国,但他们对中国的了解不一定有多深刻。

作为制度经济学大师,科斯如何评价中国当下的政治、经济制度?他是否考虑过中国下一步改革路径的问题?

王宁:科斯一方面肯定中国过去三十多年改革取得的举世瞩目的成就,另一方面毫不回避中国目前的困境、也不隐瞒中国遇到的艰巨挑战。在《变革中国》一书中,我们秉笔直言,呼吁中国开放思想市场。像前一轮改革一样,中国下一轮的改革也可以“解放思想”为突破口,而开放思想市场是解放思想的前提条件。

开放思想市场,政治家首先需要政治智慧和胆识。没有思想市场的中国不可能解放思想,也不可能和谐,更不可能圆复兴之梦。一旦明确思想市场的重要性,犹如改革初认识到市场经济的重要性,如何开放思想市场就变成操作层面上的问题,可以多处试错,多方求解。

科斯如何评价中国企业家阶层在推动中国进一步改革中的作用?

王宁:中国企业家一直是推动中国改革的主要力量。在目前的环境下,民营企业家仍然面临种种不公的待遇,一些人以脚投票,移民海外。如何让企业家当家做主是关键。

2008年7月,老先生组织了一场中国市场转型芝加哥研讨会,当时邀请了一些中国企业家参加。这场研讨会的缘起是什么?产生了什么影响?

王宁:老先生当时想系统地了解中国经济市场化的情况,让奋斗在改革一线的企业家和地方官员与学者交流,并梳理相关的研究文献。所以,当时受邀出席研讨会的中国人有学者、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代表。会议持续整整5天,每天的议程排得满满的,是一场学术盛会。

从形式而言,我们把学者(包括经济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历史学家和法学家等)、企业家和政府官员聚集一堂,大家相互交流,非常成功。同时,在这次会议上,中国学者、企业家和政府官员与美国学者(包括4名诺奖获得者)有广泛、深入的交流(会上和会议之外)。当然,也因为这次会议,我们决定合作《变革中国》这本书。

科斯在中国存在广泛的误读,一些经济学家甚至认为,明晰产权并不重要,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科斯对此态度如何?

王宁:科斯的思想在美国也遭受误读,科斯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明晰产权当然至关重要,是市场经济的前提。至于如何明晰产权,则仍是一个经验问题。

据你观察,中国在产权改革方面是否已出现停滞不前的现象?在中国的现实环境中,国企改革可能的着手处在哪里?

王宁:在国企改革方面,中国人似乎忘记了自身的经验。打破垄断,让国企和民营企业公平竞争是关键。一旦国企面临市场竞争,国企本身如何改革则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