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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泰戈拉的虔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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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在《普罗泰戈拉篇》中,普罗泰戈拉讲述了一个城邦起源的神话,说宙斯为了免于人类的灭亡,赠予了人类政治的技艺,也就是美德,它包括正义、审慎。但后来普罗泰戈拉又反复提起虔敬[1]这种美德,认为虔敬也是政治技艺之一。虔敬本是人和神之间的事,而城邦恰恰是横在中间插一脚的,因此虔敬能与政治的技艺有什么关系呢?普罗泰戈拉非要把虔敬当成是建立城邦之后才有的德性,实际等于要抽空它。我们将在西蒙尼德诗歌中见到普罗泰戈拉把城邦正义置于虔敬之上的做法,甚至可以看到他对善好问题的进一步反思,并从而更彻底地建立了一个内在于人的“好”的世界,其实也就是人的意义世界。

【关 键 词】普罗泰戈拉;西蒙尼德;虔敬;正义;审慎。

【作者简介】潘 斌,同济大学人文学院外国哲学专业201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

向:政治哲学。

宙斯吩咐赫耳墨斯将政治的技艺,即美德授给所有的人,所以每个人都应该分有美德,若没有美德,就是被神遗弃的,城邦要将之驱逐, 这些美德是正义(Dikan)和节制 (Aidōs 322c2)。但在后面论证美德可教的过程中,普罗泰戈拉又认为美德至少包含正义(Dikaiosunē)、节制(Sophrosunē)、虔敬Ton hosion)三者[2]。这样的话,他就是前后不一致的了;或者是前面漏掉了这项重要的美德,或者后面只是一种掩盖。我倾向于后者,认为虔敬在普罗泰戈拉那里已经不是独立的美德了,它根本上是可有可无的,被正义和节制代替了,因此不提它并不是忘掉了,而是有意地忽略。

在未建立城邦之前,人就筑起了祭坛,为诸神献祭(322a)[3]。但这时,人还谈不上有虔敬这种德性,因为神话告诉我们美德本身是在这之后,由于宙斯害怕人类灭绝而赐予人的。那么,人的奉献牺牲给神,在普罗泰戈拉看来,可能就如同奉养父亲一样,是极其自然而然的属性;神把原本只属于自己的东西——技艺与火给了人,用它们在人的身上打下了烙印,于是人就要祭祀了。但我们说人对神的哪怕是自然而然的祭祀,也一定包含了一种畏惧的感情在里边,因为当你知道一个东西是在世界之外存在的、不可见的,你不可能不有所畏惧。而普罗泰戈拉在后来有一次提出虔敬的时候,用的就是畏惧(Asebeia)[4],也就是说他至少也承认祭祀时的那种情感,那种非理性的动机[5],是虔敬的应有之义,只不过还未到达虔敬而已。如果是这样,那么是不是再加上个什么东西,那么建立城邦时的畏惧就变成了美德呢?又或许,普罗泰戈拉彻底地把对神的畏惧这种自然情感,最终贬低到了非美德的地位?

普罗泰戈拉在美德的统一性问题上,被苏格拉底问得颇为不耐烦,不想跟他继续说下去了。由于众情难却,他不得不重新开始他们的谈话。这段看起来是普罗泰戈拉炫耀自己诗歌解释之造诣的地方,也是柏拉图故意安排给苏格拉底,让其强勉地装进自己思想的段落。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它是符合普罗泰戈拉一贯理路的,在这里他的政治学教导以诗的形式展开。我们将看到,实际上西蒙尼德的诗是以普罗泰戈拉的逻辑对传统的作为美德的虔敬进行的一次批判。在诗的第一部分他说,想成为(Genesthai)还一个真正地(Alatheōs)好的(Agathos)人很难, 但是接着,他又说匹塔酷斯这个智者有句话让他很不服,即“做(Emmenai)一个好(Esthlon)人是很难的”。这当然令人很为费解,好像西蒙尼德是自相矛盾的。让我们看诗的其他几节吧:

(1)Praksas men gar eu pas anēr agathos, kakos d’ ei kakos.因为事情做的好时,每个人都是好的,做坏了,人就坏了。

(2)345 c8-9 Touveken ou pot’ ego to me genesthai dunton dizemonos kenean es apraktov elpida moiran aiwnos baleo, paamōmon anthropon……因此,我再也不打算浪费我那仅有的一些时间,怀抱着虚幻的想望,去寻找那世上本无的,一个完全无瑕疵的人……

(3)345d3-5 Pantas d’epainemi kai phileo hekon hostis herdēi mēden aischrov; avagkēi d’oude theoi machovtai. 然而,我赞美且爱所有的不自愿行丑事的人 因为在必然性面前神们也得低头。

(4)346c4-6 med’ agan apalamnos, eidws t’ ovēsipoliv dikan hugis anēp; ou min egw momēsomai.任何一个不那么邪恶的、健全的,知道有益于城邦之正义的人,我绝不求全责备。

第2句中的pavamōmon词根是mōmos,挑剔、责备的意思。Memōs 是挑刺女神,她甚至责骂赫淮斯托斯没有在人的胸膛上凿一个门洞出来,搞得总猜不透他们的心思。因此,这种责备所针对的是所有可能的缺陷,一个人可能两只脚长短不一,可能一只眼睛大,另一只小。事情做不好了,就算是一片好心,你也成了被挖苦、讽刺的对象。如苏格拉底解释道的,不管事情做不好的原因是什么,让人无计可施的天灾也好,偶然的失误也好,你做砸一样事,就会被看作是一个坏掉了的人(第一句)。然而,被造出来的性状,遭遇的突发事件,这些都是必然性(Avagkei),连神也不会对抗,人又岂能抵挡?所以第三句就话锋一转说,那些不自愿 (Hekon Meden)行丑事的人,就是值得赞许的[6]。你被造成了这样,被飞来横祸所摧残,这不是你的错,又怎么能怪你呢?可是丑的终归是丑的,坏的终究是坏的,为什么又说是可赞许的呢?这就要看了第四句才能明白:那些不自愿行恶的人,哪怕他样子有缺点,甚至身有残疾,脑子还不太好使,也有可能是个真正的完人、健全人。即是说,外在的丑陋和功能残缺是非自愿的,是非内在的,不影响他作为一个人的任何内在品格,他还是完整(Hugis)的他。自然地,这个“完整”(Hugis)或健康的人,不是指肉体上的健康,而是指心智的完整。而心智上完整的人,进而也就是那些懂得城邦的正义(Dikan)之道的人[7]。在这首诗的语境里,心智完整无非是指做事情上考虑全面,计划得好,因此其实就是普罗泰戈拉的节制。那么,我们在这里又一次看到节制(Sophrosunē)与正义(Dikaiosunē)之融通。合而言之,我们可以对第四句做这样的解读:一个节制的人是健全的人,但是健全不光是指他自己全面地照管了自己,也包括他对共同体的完整性的维护,而共同体的完整性全又系于正义,由此,一个懂得节制和正义的人是一个真正的、完整、健全的人,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是可爱(Phileo)的和可称赞(Epainemi)的,为了进一步支撑这个epainemi(动词)的做法,西蒙尼德又说:346c11-13 Panta toi kala, toisi t` aischra mē memeiktai.一切不是丑陋的,就都是美好的。

本来有的人可能会说,道德上善良的人处于圆满的美好的事物和其他丑陋的东西中间,既不是真正完美的作品,也不是惹人厌的,因此不是很值得称赞。这样的人“还行”“凑合”,但不是令人向往的。可是西蒙尼德把丑陋和美好弄成了是相互矛盾的,不丑陋的就是美好的,没有一个中间状态,那么人的道德就不再是一个中性的东西,而是真正美好的。至此,我们看到西蒙尼德在第一句诗中的不自洽是可以被说圆的,两个“好”意义可以是不一样的;这并不是说aletheos and agathos在用法和意思上本身有区别,仅仅是说根据上下文看它们所指的确不同。前面一个好指完美的好,意思是一个人生来具备所有的优秀能力,而且做什么事情运气都好,都取得了辉煌成就[8]。后面一个好则可以被当作是一种在特定情境下,能够使一个人免于做道德上坏的事情的道德德性(正义和节制)。那种圆满的辉煌之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主动地追求它是堂吉诃德式的浪漫。被造成了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你无法改变之,而对于不虞而来的灾难和意外我们也无法左右。因此,西蒙尼德说成为这样的好人很难。但是,他认为那种使人不去主动行恶事的好不是难的,至少不应该说是难的,因为那样的话,好像是在为自己开脱,而这种好其实是每个人所应该做到的,正义、节制是一个健全的人的标志。难道我们不要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当匹塔酷斯说想做个好人很难,他似乎是在面对某个诱惑,说想要忍住不去做好难。西蒙尼德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还是个人吗?

把人类的道德内在化,从而摆脱外在的不确定性,这就是西蒙尼德诗歌的基本旨趣。它也完全符合普罗泰戈拉的教义。普罗泰戈拉谈到人的两种品质的时候,说:涉及到那些人们认为是由自然(Phusei)或机缘(Tuchei)造成的不值得欲求的特质没有人会对有这些个缺点的人恼火(Thumoutai),或者试图纠正(Nouthetei)……但关乎经由慎重选择(Eeks epimeleias)及教育(Askeseos)、学习(Didachēs)而获致的美德,如果谁不具备人就会愤愤不平(Hoi thumoi gignontai)。(323c8-3324a1)

于是,外在的好不是用来评判一个人道德上好坏的标准,我们不需要在这个上面用力,内在的道德完整性才是我们应孳孳矻矻以求的东西,是真正对我们有意义的“好”。如果一个人外在的好不完整,我们丝毫不觉得可耻,反而表示同情(Alla’ eleousiv)[9]。此外,普罗泰戈拉通过宙斯说道:Kai nomon ge thes par’ emou ton me dunamenon aidous kai dike metechein kteinein hos oson poleos. 以我之名,定下这条法律:杀了不能分享良知和正义的人,因为他们就像是城邦的瘟疫。(322d4-6)

这和西蒙尼德说的懂得正义、能促进城邦的利益,是异曲同工的。综之,我们说西蒙尼德和普罗泰戈拉是一脉相承的,而西蒙尼德诗篇的建立在上述观点之上的对神的看法,自然也就在逻辑上合于普罗泰戈拉的立场。虽然神自己也不能完全超脱自然质料的束缚和某种原始的力量,但他有权力参与到人的生成与行动中来,去使他们强壮或瘦弱,成功或失败。

341e2 Theos an monos echoi geras. 唯有神能恩典(geras的意思就是礼物,这句话据上下文就是说,只有神能赐予人那种善好,因此对人来说是难的,甚至不可能的)。

345c3.Epi pleiston de kai aristoi eisin hous an hoi theoiphilōsin.最好的或者最大程度地好的人是那些被神所喜爱的。

然而,这样的介入或恩赐,不可以使我们成为道德上“好”的,毋宁,它反而是搅局。因为,他会诱惑我们,不在此时此世认真的寻求正义和节制,以理性地成就我们自己的目标,而去读经念咒,把自己的现实利益置于完全非理性的掌控之中。这个时候,情况要是相反的了,有利于城邦的德性,如正义就是神灵(雅典娜)[10],她参与我们的事物的方式本身符合我们的“好”。但我们对雅典娜的敬畏除了要求我们去行正义外,就没有别的内涵了,烧香祝圣之类的事都是傻子的行当。那么,这种畏惧,还是原来的那个作为自然情感之畏惧吗?它无非只是把你引向世俗的节制和正义,而它们的目的是要有利于城邦(Ovēsipoliv),当然,最终还是为了有利于个人。于是人对神的畏惧实际上已经被解构了。在这种畏惧之下是没有任何内容的,因为畏惧本身与理性的考量最终会聚在一起,实际上也就被祛魅了。

但是为什么普罗泰戈拉要挖苦西蒙尼德前言不对后语?问题还是出在那两个“好”上。因为神所导致的圆满的好,与世俗的善好没有本质的区别,同样是以人为标准的。当西蒙尼德说想变成“真正地好”的人很难,但做一个好人不能说难,他是在硬生生把两个好当成在本质上不同的东西,而事实上它们只有量上的区别。正是在这一个节骨眼上,普罗泰戈拉抓住了匹塔酷斯的把柄,也借此彰显了他自身的立场。如果在我们之外还有神存在的话,那就一定有其他的好的标准存在,但是由于我们只能思考我们自身,所以人是唯一的尺度。既然人是唯一的尺度,那你怎么知道神想要什么?如果你不知道神想要什么,你又怎么去讨“好”于他们?虽然意思上,西蒙尼德和普罗泰戈拉没有实质的区别,但普罗泰戈拉这样讲,实在也非是仅仅玩弄词语。这是一种更真诚的态度——智者(Sophist)的态度,相比之下,西蒙尼德还不够彻底。普罗泰戈拉说,智者的技艺古已有之,但却是被裹在遮羞布里面的(Proschēma,316d5,e3两次用到这个词,意思是遮掩物)。

此时我们看到,普罗泰戈拉真正走到极端,彻底地虚化了虔敬这种美德。虔敬随着正义和节制出场,无非是一个附释,即一个节制而又正义的人,才是真正虔诚的。申言之,这两种美德乃是“神”给我们的,对他们而言最珍贵,对我们又最有利的礼物;谁能最符合这两种美德,谁就能最大可能地荣耀神。虔敬的内涵不是奉承贿赂神,给神各种牺牲,从而希望他粗暴地干涉这个世上的事情,为自己服务。因为神已经一劳永逸地不用再对我们负责了,他把能做的都做了,通过赋予人以美德,把人的生命提升到了一个极限,离神也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人再有什么闪失,那就不是他的事了。所以,接受自己的角色,发挥聪明才干(节制),并举贤任能(正义)就是最虔诚的表现。换言之,城邦是以德性而立的,雅典人的供奉雅典娜,波斯人的崇拜太阳神,于城邦的兴旺存续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他的整个美德体系罩上了一件诱人的外衣——神性,于是这些德性是神的礼物,学会它就是敬拜神;然而就像窗户纸一样,一捅就会破。当然,对普罗泰戈拉来说,这层外衣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在谈到美德之教育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这点。

注释:

[1]泰勒认为,dikan kai aidōs 与 dikaiosunē kai sophrosunē

之间只有语气不同的,而没有实质上的意义差别。参见C.C.W.Taylor, Protagoras(Clarendon.2002),p85.

[2]322a5, agalmata theōn有了神像,也就是要祭拜。

[3]324a不畏惧(Asebeia),不正义(Adikia)要被教育,纠正;325a 虔敬(To hosiov)、正义是要被教育的美德。如此一对照,畏惧就虔敬指的是一个东西。

[4][5][6]动机的伙伴,柏拉图把它叫做thumos。

我这里用的动机,指的是推动我们去行动的力量,因此我认为,理性的动机这样的说法本来就是矛盾的,理性就是思考而已,行动就一定是要有动的力量,如果说人会按理性去行动,那理性就得有一个非理性的。

大部分学者都同意,苏格拉底的解释当然是不忠实于原文的,他是要把这段硬说成了美德即知识的展现,但太过牵强,当然这其中自有很重要的道理,但是苏格拉底不是我们目前要讨论的对象。参见Nicholas Denyer 2008. Protagora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p166-1. C.C.W.Taylor, Protagoras(Clarendon.2002).p147.

[7]不是说,一个健全的,又懂得正义的人怎么怎么样,而是说一个健全的人,就是懂城邦正义的,二者是蕴含关系。

[8][9]我同意 Denyer 的意见,参见Nicholas Denyer 2008 . Protagora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p149-150,323d3.

[10]我们不是因为雅典娜,而追求正义,而是因为雅典娜代表正义,所以我们崇敬她。

参考文献:

1.Denyer, Nicholas. 2008. Protagora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2.Plato, 1965. Platonis Opera, iii (John Burnet, ed.), Clarendon Press, Oxford, first published 1903.

Plato, 1997. Complete Works, Edited, with Introduction and Notes by John M Cooper,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Indianapolis, Indiana.

3.Taylor, C.C.W. 2002. Protagora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Claren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