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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草的,白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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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在父亲坟前,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想象地下沉寂的他。这么多年过去,大概除了那树根一样的骨骼保存完好外,父亲的血液和肌肉早已与泥土交融在一起,滋养着泥土上面的植物。早春时节,从父亲的坟头有青草萌发,那纤茎中流淌的汁液里,仿佛有着父亲血液的成分。低头,轻轻地嗅着,青草摇曳的风中,分明有着父亲挥之不去的气息。

与父亲有关的记忆,就像他遗传给我的血脉一样,奔突在我的身体里。然而,关于父亲的记忆却不外乎两种,一种是高大的,另一种则相反。相比之下,后一种更持久,更庞大,总是轻而易举地将前者颠覆,湮没。

记得有一次,正值农忙时节,父亲还没有收工回来。我不由自主地走向田野。夜,辽阔无边,田野里一片静寂。远远地,就听见父亲吆喝牛的声音。近了,看见父亲被月光笼罩着,凸现在大地上。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此时,父亲给我的感觉是那样高大,所有的泥土仿佛都匍匐在他的脚下。

另一次,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父亲因为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将一百多斤重的化肥运到待耕的田地去,便叫上我去帮忙。于是,父亲和我一前一后,像两只扛着食物的蚂蚁那样,吃力地在潮湿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有人讥笑父亲。这并无多少恶意的讥笑,使我猛然发现父亲的矮小,以及他力量的单薄。其时,我已经读初中了,走在一起,我的身高已经和父亲相差无几。

父亲身材矮小,一米五几的个子,体重不足一百斤。面对讥笑,父亲很坦然的样子。接下来,爬一个陡坡的时候,因为不堪重负,父亲的身体几近弯曲,在外的小腿不停地颤抖。那一刻,怜惜之余,我产生了自卑。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是那种高大而且孔武有力的人呢?

不知父亲是否觉察到了我内心里处于隐秘状态的自卑。后来,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师范,父亲把我送到学校后,就匆匆离去了。再后来,我参加工作,教书的学校离家大约四十里路程,可是,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似乎一次也没有去过。父亲的这些举止,是否和我不曾流露的自卑有关呢?

那个月夜感动过我,可是,当能够制造幻象的神性光芒从父亲身上褪去之后,父亲的矮小便一览无余。这种矮小,具有卑微性质,一如随处可见的一株草本植物――而且不是艾蒿之类的草本植物,而是紧紧贴在泥土上的毫不起眼的那种。所以,很多时候,父亲只要在田垄间稍许弯下身体,你就觉得,几乎所有的草都可以高过他似的。

父亲的矮小和营养不良有关。在村子里,有很多和父亲一样身体单薄的人。我的堂兄就是其中一个。我们是按辈分称呼他堂兄,其实,他比父亲还要年长。有一次,听母亲和他闲聊,才知道堂兄和我外祖母竟然是同年同月生的。如今,父亲在泥土中沉睡十年有余了,外祖母也在前两年去世,而堂兄,以将近八十的高龄仍然活着。

父亲是在他五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突然去世的。村子里,至今保留着这样一种习俗:亲人去世下葬后的第三天,要去祭祀,并要在坟头添上新土。添土的活是堂兄做的。他担来泥土,仔细地挑拣,一一除去草根和石子,然后均匀地铺在坟头。接下来,就是将泥土夯实。堂兄没有用锄头之类的工具,他说,这样,地下的人会疼的。

说这话的时候,堂兄的神情不平静起来,加之喝了一口酒,脸微微地泛红。他扔掉手中的锄头,站在父亲的坟头,赤着双脚,很小心地一遍又一遍踩踏泥土,直到新添的泥土变平变实为止。那一刻,我有一种错觉,仿佛父亲并没有死,仍然有知有觉,像暂时屏住了呼吸的一粒种子,被堂兄小心地埋种在泥土里。

那一刻,因为物伤其类的缘故,在堂兄的内心里,想必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伤感。

去年,在老家见到堂兄,他依然保持着劳作的习惯。那天,恰逢他收工回来,肩上扛着锄头,在他身后,是呈现出秋意的大片田野,许许多多的植物,包括矗立的水稻,包括那些枝节蔓生的草,都给人一种潦草不堪的强烈感觉。堂兄一路走来,秋风不停地摇晃着他上了年纪的身体。看着一路走来的堂兄,我想,如果父亲活到这个年纪,也应该是这种潦草的样子吧。

是啊,如果父亲能够活到现在,无非是这样――俨然一株草本植物走到了秋天,卑微,而且日渐衰败。

然而,事情总有它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最近,单位请来了一位花匠。他身材矮小,而且年纪也和父亲相仿。对他,我竟然有一种特别亲近的热情。每当空闲下来,我总是走到他身边,看着他如何将身体最大限度地弯向泥土,看着那细小的汗珠如何密匝地爬满他黝黑的额头,就像小时候,我站在田野上看着父亲如何劳作那样。

从老花匠的口里,我知道了许多开花植物的名字。比如满天星,那是一种紫色的球状花朵。万寿菊,不仅可以在整个秋天开放,而且花期还可以延续到大半个冬天。同时,我还知道了他平淡中起伏的婚姻,知道了他对爱情的理解。惊讶之余,我怀疑在他单薄的身体里是否流淌着一条河流,宽阔,隐秘,不为人知。

一次,劳作之后休憩,他蹲在地上,蜷缩着身体。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株地衣紧贴着地面。再看,情形发生了逆转性的变化,那模样俨然一只白鹭或者其它什么名字的鸟,这情形给人一种感觉,过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他将拍打着翅膀,飞翔起来。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怀想那个月夜,怀想父亲凸现在大地上的高大的样子。现在,我不时抬起头,久久仰望头顶的天空。我想,在那近乎透明的蔚蓝中,肯定也倒映过父亲飞翔的身影吧。

这样的高大和飞翔,不管虚妄与否,都或多或少掩盖了父亲一生的粗糙与黯淡。想想,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情。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