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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回忆录》充满木心的“个人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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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高东嘉写《琵琶记》至精彩处,屋内两蜡烛火光忽然相交。木心说他写东西,只有蟑螂爬上书桌。他希望以后写出好东西,会收到电话,“木先生,我们感到你在写好东西。”如今翻开《文学回忆录》,岂止火光相交,简直是沐浴古今中外诸文学大师之春风。木心一一点评,或者率性蔓延开来,指东打西。单这只言片语,就令人读来不知东方之既白。

1989年至1994年,木心在纽约为陈丹青等一群中国艺术家讲“世界文学史”,留有完整的讲义,但他不同意将其出版,因为“那不是他的作品”。以木心对文学艺术的尊重,这本充满了“木心率尔离题的大量妙语、趣谈”(陈丹青语)的书,当然不符合他的文学观。但陈丹青认为其“自有价值”,于是依据自己的第一手文本—5本听课笔记—编成这套《文学回忆录》。这本书,木心应当自信满满。他若在世,电话一定被打爆。无论多么伟大的文学家和作品,木心一律平视,有时还略带几分戏谑。他讲19世纪英国文学,说到维多利亚时代的诗人,拿唐诗作比较,他们“如此天真直白简单,看唐诗不会有这感觉。可在当时的英国,以为大好。”木心视雪莱为邻家男孩、拜伦为兄弟。一是他本人即诗人,常用雪莱、拜伦的尺子量自己;二是他以为文学根本上是人格体现,而人是平等的。他讲完李商隐,随即奉上自己的仿作,还送听课的学生每人一首七绝,把学生的名字镶嵌其中,此种教授风范,于今几不可觅。

我们看佳作欣赏之类,皆从各个角度剖析作品如何如何好,木心不,木心先给你讲作家这个人如何如何,这个人的脾气秉性,信仰抱负,判断此人是否对你的路数,完了再谈作品。他说“拜伦拐腿,拐得好,非常拜伦”。他看到“暴雨过后,海上出现壮丽景色”,认为这就是拜伦。他用拜伦串起了歌德、莎士比亚、司汤达、尼采、李白、杜甫、鲁迅,乃至文艺复兴与现代欧洲与中国新文化运动,其一以贯之的是,“人” 、“个人主义”。他讲:“别以为从来就有个人主义,个人主义是从人的自证(希腊),人的觉醒(意大利),人与人的存在关系(法国),然后才在世界范围内发展成个人主义。”“中国没有个人主义。”所以拜伦可爱、难得。拜伦历来被视为天才,但木心第一眼看到他的“拐腿”,看到他的怀疑精神,而这个精神在中国,竟无。所以歌德是拜伦的死忠,因为在文学和生活上,后者做了前者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所以木心借机清算蒙田头脑和膝盖的账,因为蒙田世故圆滑,用心用脑,没有胆。若以此衡量中国文人,恐怕合格者不多。这叫我想起阿丁的《软体动物》,掀开“中国文人的B面”,再想想如今,真是不说也罢。

木心说短句,且多警句—绝不拖泥带水,即便如此,全书亦有40余万字—我上高中的闺女读此书,痛惜自己无缘见木心一面。她画了横杠的句子,我随手挑了几处:“伟人四平八稳,是庸人的最高体现。英雄必有一面特别超凡。英雄是捣蛋鬼,捣的蛋越大,越光辉灿烂。”“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继续。”“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皆是精辟之论,体悟之论。这是在讲文学吗?这是木心在讲文学,先讲人。他这一讲便5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的确“远征”,但毫不艰苦,趣味盎然又大有深意,全赖木心独特的文学见识与授课方式。《文学回忆录》是木心“个人主义”的回忆录,是他对文学史的独家鉴赏。而他极端私人的文学鉴赏标准,竟熨帖每个读者,实在是他以人为中心的出发点的功劳。

杨葵、老六议论什么是好文字:没有或少有形容词、副词的文字就是好文字,当时听了深以为然。看木心比较美国诗人威廉斯与陶渊明,他说,“尽量减少形容词,减少比喻,归真返璞”。果然如此。想想“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重点都在名词和动词。木心说这种文字,“好像有点意思,想想又没意思,再想想,还是有点什么意思:那种进进退退,有意无意,最是艺术家的气度、涵养、性情,是文学的非常逸乐的过程”。

木心对文学诸家的臧否与旁逸,即是他享受文学的逸乐过程,我们也跟着享受。他借郑振铎《文学大纲》提要钩玄,月旦人物、指点江山,甚至去八卦一下先人,眼见着跑远了,轻轻一拉,便拉回文学史,他讲话,始终有根文学的绳子系着话题。这样的话,写下来就是个性十足、质量上乘的散文。木心若刻意写散文反倒没这么散,没这么七拐八拐,比如他的名篇《九月初九》和《哥伦比亚的倒影》,他自认为受《楚辞》影响大,是赋的一种现代形式。他讲《楚辞与屈原》,由《诗经》始,途经汉乐府、建安七子、陶渊明李白杜甫鲁迅、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他庆幸《楚辞》没被孔子像《诗经》一样删改过,停了10分钟的“大站”是他的评论。评的串联功夫靠文学的博闻强记打底,无拘无束的论,靠的是见识。遍览《文学回忆录》,篇篇如此。

文学史是固定的,作品和作家都摆在那儿,要想看谁都能看到,这是“见”,想瞧出里面的东西,则需“识”。《文学回忆录》“讲完后,一部文学史,重要的是我的观点”。木心恶儒家,好老庄,他喜欢从大局出发,落脚处却实在。他层层细析宇宙观、世界观和人生观的递进与倒退,再讲中国哲学文学,再转到世界艺术,最后回到怎么做人,怎么做艺术家。木心认为真正的艺术家,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悲剧,需要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他始终怀抱着此种牺牲精神,他的诗、散文乃至通讲文学史,或明或暗,亦始终强调此种精神。读此书,我常常感叹,惜乎世间大多数书,点亮其时已难能可贵,能够照耀古今者,实在稀缺。木心纵横捭阖,抒发己意于文学史,开阔了至少两代人的眼界,我想,这是他的诗与散文所不及的地方。而他独特的文学和做人的见识,实则高山景行,徒让吾辈仰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