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着的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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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搜索到了公元1083年10月12日夜，这是坡的夜晚。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我嫉妒坡的幸福，这老头儿怎么能过得这样爽心快意呢？他没有手机玩，他没有电视看，他没有游戏耍，他怎么能够过得那么惬意舒心？

坡没有快乐的理由。元丰六年这个夜晚，是他外放黄州的第四年。黄州黄州，到底是花黄之州，还是心黄之州？自京都外放，贬谪黄州，前途黄了，心情不黄吗？心情不躁动吗？

我好生羡慕坡的那份旷达。新科进士都在玄都观里看桃花盛开呢，他却扛起一把锄头，去开满菜花的东坡挖土种丝瓜、种黄瓜、种茄子辣椒。看桃花开，看杏花开，是闲；看菜花开，看野花开，也是闲。此闲非彼闲，这般闲，也是闲得起来的？东坡先生闲得很落心，“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这夜晚，东坡先生也乱了些心了。他睡不着了。是想起一句什么诗？急于要与人共赏？是想起了一则什么典故，急于要与人去笑一个？是想起来汴京城里某一段往事，急于要与人说一说？是如一阵太阳雨，阳光心底忽然淅淅沥沥有了心事，急于要与人去吐一吐？东坡先生是有红颜知己的，朝云懂他，朝云懂他满肚子里的不合时宜，她懂得用一块绣着杜鹃图案的红巾翠袖，去拭东坡眼角的余泪。

东坡先生的这个月夜，朝云缺场了，她没递上香手帕，去揩东坡先生老脸上的太阳雨；她也没用纤纤玉手，去挠东坡先生腋窝下的笑神经；她没与其他姐妹，去猜东坡先生鼓胀起来的满腹心事。出席东坡先生这个夜晚的，是月，是水中藻，是竹柏影，是跟东坡先生一样闲人一个的张怀民。

夜已深，月已斜，衣服已经脱了，睡在床上了，他忽地跳起来，要去找朋友玩去。东坡先生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用想，他披衣而起，穿着一双拖鞋，就往朋友家跑去了，深夜里跑去了。跑去并无事，只是乱扯淡。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夜晚，无来由地睡不着，无来由地想找个人聊一聊。找谁？重新开机，手触屏幕，一溜一溜的名字，如一排排街边树一般滑过去，哪一棵树，可以让我此刻倚一下肩膀？可以让我打电话将他从梦中吵醒的是谁？翻，再翻，还是翻，翻到一个名字上，停了，然后自问：她是吗？他是吗？翻，再翻，翻到了底。过尽千帆皆不是，翻尽通讯录，谁是你的张怀民？

城市的夜晚，夜再深，都有人。看那街头的夜宵摊，指针指向了三更，还有人在那里吆三喝四，酒吧里夜更深，人更多，那里有你可以去会的人吗？

东坡先生是最幸福的。因为天真，他幸福；因为旷达，他幸福；更因为他有跟他一样闲的张怀民，他是最幸福的。

今夜睡不着了，谁是你可以披衣起来，跑去跟他乱扯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