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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或许:
吉哈诺早早地吃完了桌上的剩肉凉拌葱头,半真半假地打了几个哈欠,便急忙躲进了自己的卧房。这让他的外甥女和管家妈都觉得有些古怪。平日里,吉哈诺吃完了晚餐就会返回书房,继续去看他先前落下的游侠故事。可今天他却早早就要睡觉!两个女人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
……
他一边心中得意,一边摸了摸放在床边的一本书。那是一本关于骑士阿马狄斯的小说。虽然吉哈诺已将它倒背如流,但每次摸到小说的封面,却都总能让他感到兴奋和满足。“我要离开台·拉·曼却这个小地方,到真正的西班牙去!”,他对自己说,“我将走遍不义之地,重新匡扶世道,干几件能让自己英名远播的大事!在那之后,我的名字将会成为恶人们的梦魇,善人们的念想,贵妇们口中的独白,童谣谚语里忠肝义胆的代名词;巨人见了我,会成为世上最胆小的可怜虫。魔法师见了我,会再也不敢呼风唤雨。就算是毒龙来了,也只能俯首称臣,任我宰割……”
据我的猜想,堂吉诃德应该是在这样奇思异想的状态里等待天亮的。而按照塞万提斯接下去的说法,那是:
炎炎七月的一天早上,天还没亮,他浑身披挂,骑上驽骍难得,戴上拼凑的头盔,挎上盾牌,拿起长枪,从院子的后门出去,到了郊外。他没把心上的打算向任何人泄漏,也没让一个人看见。他瞧自己能初步如愿以偿,非常得意。
塞万提斯的小说《奇情异想的乡绅堂吉诃德·台·拉·曼却》,为后世虚构了小说史上最有名的一位读者:善人阿隆索·吉哈诺。这位老兄花了大把的金钱和时间,用于购买和阅读在中世纪风行的传奇故事——骑士小说。他废寝忘食,奋发苦读,最后入了魔障,将书中所写的一切虚妄都当作了真实。阅读书籍不但增进了他的智识,却也助长了他的玄想。骑士小说里的妖魔和灾难勾起了他心中崇高的欲望:去成为一名骑士。为了不负世人,勇敢的“疯子”便身体力行地投身于他自己的崇高事业(狄德罗语),成为了“愁容骑士”堂吉诃德。
在塞万提斯笔下,正是对“阅读”的沉迷,才让堂吉诃德拾起幻想,信马而行。他对书籍满怀信任,将写在纸上的一字一句,都当作了对世界的如实写照。书籍在他那里,不再只是字词、语汇、段落、章节的物质载体,一种自我封闭,指向语言内部的符号集合。相反的是,堂吉诃德把书籍等同于世界本身。通过对阅读的深入与熟稔,真实世界在册页里徐徐展开。或者说,阅读在这一时刻成为了一种“召唤”,而书籍则成为了世界向读者发出的一纸邀请函。正是作为阅读信徒的堂吉诃德,才能听见“世界—书籍”合二为一的复合曲调,才能穿透内与外的边界,走进虚构和真实同在的迷津。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拥有一种逼向极端的顶真秉性,向我们揭示了一张关于“阅读”的秘契,它是自人类阅读小说以来忽隐忽现的约定,上面写着:这里是小说,请信以为真吧!
毫无疑问,“阅读”确实有可能带来危险。它让读者想入非非,并因人而异地引发不同的“症状”。这些症状里可能指向忧郁,例如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对于爱情故事的阅读,叫她愁思苦想,欲求情人与恋爱的滋润;而当理想的爱情不可获得之时,她便终日恍惚,陷入迷思。再或者,阅读也会带来欣快与满足,一如听着山鲁佐德的故事而忘却残暴的国王山鲁亚尔。正是山鲁佐德环环相扣的故事,延荡了国王的欲望,使他沉醉在小说叙事的甜酿里。当然,还存在另一种可能,便是激发冲动与邪念。这一可能性被世世代代的书籍审查员当作确证的理由,以此去禁止或焚毁那些可能招致混乱的书籍。
而在堂吉诃德那里,“阅读”所引起的主要症状是幻想和“书写”欲望。对于这名遭遇了阅读事故的读者来说,书籍和世界图景的隐秘联系被其对阅读的忠诚和虔信所无限放大。幻想,幻想的气球,在他脑中的书房里膨胀、充满。这一状态致使他将书里书外的疆域弥平,分辨不清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也导致了他走出自己的家门,要去到现实世界中的“书写”自己,释放一只名为“堂吉诃德”的氢气球。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塞万提斯的小说就是一部关于大善人吉哈诺,幻想着自己成为一名“作者”,去书写一部关于自己的骑士小说的小说。
然而,幻想永远都和真实世界显得格格不入。这些获得了阅读症状的读者,往往境况不佳。堂吉诃德的情况则可能更糟糕一些(或者说,那是由于他的幻想更为纯粹)。当他步入郊外,无所目标,不知将满腔的热血洒向何处的时候,还总是要经受旁人的蒙骗和取笑。甚至于,在小说家纳博科夫看来,堂吉诃德世界里的调笑者们已经近乎“残忍”了。在先后发表于1605年和1615年的上、下两部作品里,塞万提斯为堂吉诃德预备下了许许多多的敌人:他们有羊群、野猪、狮子,也有牧师、犯人、流浪汉,就连无生命的机器风车、水磨也成为了“愁容骑士”维护世界的障碍。然而,这些尘土上的敌人,似乎都无法展现出堂吉诃德幻想品质的纯粹,那种接近于信仰的幻想之火。直到塞万提斯讲到一个和木马有关故事的时候,堂吉诃德的幻想才真正得以“飞翔”。
在小说第二部第四十一章里,一对好事的公爵夫妇为了探看堂吉诃德究竟疯癫到了何种程度,费心地编了一出“拯救贵妇”的戏码。他们请求堂吉诃德和桑丘蒙上双眼,坐上一只名叫“可赖木捩扭”的木马,飞去奇地,去同将咒语施予贵妇的邪恶法师决斗。公爵夫妇劳师动众,把主仆二人哄上了木马。就这样,堂吉诃德“没有脚镫,垂着两腿,活像弗兰德斯帷幔上描绘或织成的罗马人凯旋图里的人物”。而鼓起勇气的桑丘则像中世纪的妇女一样,侧坐在堂吉诃德身后。随后,为了制造飞翔的假象,公爵夫妇又叫人鼓起了风箱,点燃了亚麻,静静等待主仆二人的对话。
此时,桑丘感到亚麻燃烧所带来的灼热之感,便想摘下眼罩,一探究竟。却被主人堂吉诃德发话阻止:
这可要不得,你别忘了陀挼尔巴硕士的经历。他骑着竹竿,闭着眼睛,由一群魔鬼带着飞行,十二个钟头到了罗马,降落在城里一条街上,街名叫陀瑞·台·诺纳。他目见当地的骚乱和波尔邦攻城被杀的经过。第二天他回到马德里,就把亲眼目见的事讲给大家听。他还说自己在天上飞的时候,魔鬼叫他睁眼,看见月球近在身边,好像一伸手就摸得到。他说没敢向地面观望,怕头晕眼花,所以桑丘,咱们不必露出眼睛来,谁负责送咱们的,会照管咱们。也许咱们正盘旋着往上飞,准备忽然往下一窜,直取冈达亚王国;好比鹰隼绕着下面的鹭鸶盘旋上升,往上飞只为窜下去抓那只鹭鸶。咱们虽然觉得离开花园没半小时,一定走了好老远的路了;我这话是有把握的。
在这里,堂吉诃德的旅程到达了戏剧的顶点。公爵夫妇出于嘲讽的计划,竟然反而满足了他的幻想,并且还是以“飞翔”的方式!堂吉诃德坐在木马之上,表情严肃,幻想着飞翔的历程;同过往传说中的骑士一样,他将在天际盘旋,从太阳的方向冲向自己的敌人。堂吉诃德说:“咱们虽然觉得离开花园没半小时,一定走了好远的路了;我这话是有把握的。”堂吉诃德说出了他对“飞翔”的期许和对幻想中自我能力的肯定。然而,他并不是第一个执迷在飞翔的幻想中的人。
在古希腊的神话里,也有两则关于“飞翔”的故事。第一位是太阳神的儿子法厄同。年轻的他请求父亲阿波罗,实现他“最狂妄的梦想”,拥有一整天的机会去驾驶难以驾驭的太阳马车。然而,当他真的握住缰绳,登上破晓的路程时,他却对马车失去了控制。他开始了战栗。并在最终,被火浪灼烧,如流星般陨落大地。在另一则相仿的故事里,伊卡洛斯则是被太阳融化了他用蜜蜡制作的羽翼,落进了大海,溺水而亡。似乎,在古希腊人看来,“飞翔”无论对神和人来说,都是一件充满着危险与意外的行为。而正是这种对于意外可能性的探索和把控,是纯粹的“幻想”的限度和阀阈所在。表现为“飞翔”的幻想,是人类诸多幻想中最为轻逸、上升与自由的一种,它是前现代人类幻想的极限。这种欲望同英勇、超越、神奇有关,同时,也与自负、战栗、危险为伍。正是坐在木马之上,幻想“飞翔”的时候,我们才能看见幻想者或幻想最为动人的品质:平静、严肃、“信以为真”。
虽然在木马的故事里,堂吉诃德并没有像古希腊前辈那样付出惨痛的代价。但是,对于堂吉诃德而言,真正的危险却是幻想的消逝。一经幻想的气球失去控制,堂吉诃德的故事便宣告结束。在小说的结尾,堂吉诃德被好心的友人(敌人?)打败,回到故乡,便一病不起。在临死之前,堂吉诃德恢复了理智的头脑。他请来了神父,作下了忏悔,立下了遗嘱。最后,死在了自家的床上。塞万提斯的结尾被后来的许多小说家所诟病。有人指责塞万提斯过于匆忙,也有人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德国作家托马斯·曼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道:我不忍心看到堂吉诃德躺在床上,尤其是躺在床上接受失败的事实。
然而,事实上,从事后的发展来看,堂吉诃德之死似乎只是一种“障眼法”。因为在诸多幻想家的脑子里,堂吉诃德的幻想品质,依旧是他们灵感的源头。这一笔“塞万提斯的遗产”(昆德拉语)督促着后世,去成为一名信服于阅读、虚构和幻想的存在者。或者说,塞万提斯的伟大在于,他鼓舞着任何一位潜在的《堂吉诃德》的读者,从堂吉诃德身上获取到一种幻想的活力,一种用笔或身体去书写自我的勇气。
那天夜里,或许:堂吉诃德本人坐在自己不算宽敞的书房里,读到了一本关于骑士的小说,并决心成为一名骑士。他坐在那里,身怀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