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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夏 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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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太热,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热浪是从头顶压下来的,从发稍渗入,一直渗到骨子里,渗到了心窝子里。还不到半晌的工夫街面上就没了几个人影,稀稀拉拉走过几个人也都蔫蔫巴巴没了多少精神气儿。这时候,从街东头的胡同里走来了老张和老李,每人手里提件破制服,身子松松垮垮歪斜着,脚下像是没了根基,一不小心就要飘起来的样子。

两个人都蹙着眉,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到了宿舍区,老李一把扯住老张。老张一怔,恹恹地说,我想回家好好睡个觉。老李梗着头说,看你那个熊样子,塌了天似的,到我家喝两杯去。老李嘴上嘀咕着,天热,改日吧。但还是尾随着走进了老李家。两家住前后楼,李家的厨房正对着张家的客厅。往常,老李搞几个像样的小菜后总爱对着后面咋唬一声,哎,老李,过来喝两杯吧!

老李和老张同一年进厂,又分在一个车间里。两个人都是外地人,心就靠得格外紧,觉得是个依靠,二十多年没红过脸,亲弟兄一般。

拾掇几样小菜,两个人就对着面喝了起来。喝的是哑巴酒,闷着头谁都没说话。喝着喝着,举杯的当儿,老李瞥见老张映着窗口的眼角竟噙着一汪晶亮,于是心里就跟着发酸发紧,眼睛也涩得直痒痒。谁也不敢再看谁,抢着斟满酒,耷拉着头哧溜一声咂进嘴里,咕咚一声咽得很响。然后啪地一声重重下杯子,叹息声夹着酒气就泛了起来。一瓶酒见底的当儿,老张被一口酒呛着了,猛咳。咳声刚停竟抽抽搭搭哭起来,胸脯起伏着,脖子跟着一梗一梗,像噎着了一样。老张忙站起来,又开启了一瓶酒,双手攥紧了把各自的酒杯倒满了,仍没说什么,端起酒杯,咕咚一口咽了下去。酒杯没放下就跟着哭了起来,哭声很压抑,很悲戚,从嗓子里憋出一种怪叫声,像牛哞。谁也没劝谁,哭过一会儿,各自擦一下脸,然后又举杯对饮起来。只是这会儿他们都把头抬了起来,每喝一杯都相互碰一下,碰得很用力,酒杯发着清脆的声响。

酒喝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只是老李媳妇孙丽下班回家后,才发现两个大男人横卧在客厅的地板上呼声大作。屋里一片狼藉,酒气冲得很,差点没把她熏吐了。喊过了老张媳妇如兰。说来也怪,如兰一脚踏入,老张就愣愣怔怔爬了起来,血红的眼迷离地瞄着如兰,怯怯地,蔫在那儿手足无措。如兰气得脸色发青,忿然喝斥起来,你这个没数的,酒是你的命呀?孙丽赶忙阻止说,如兰你就少说几句吧,他们心里难受着呢,今天他们厂正式关门破产了。唉,你说单是下岗了还有个单位立在那儿,可他们连个单位都没了,连个惦记的地方都没了。说完眼圈竟也红了,影影绰绰中看着老张跟在媳妇后面悻悻地走回了家。

天潮拉拉地热,人像是蒸笼里的一条鱼,炽热得憋闷,透不过气来。老李一直在酣睡着,样子很恬静很坦然。孙丽把家里惟一一台电风扇对着老李直吹着,坐在一边犯叽咕,都四十的人了还不知个深浅,本来天就热得厉害,再灌一肚子点火就着的酒,这不是要命吗?怕老李缺水,试探着晃几下,老李果真就睁开了眼睛,惺忪着眼直勾勾望着媳妇,问道,几点了呀?孙丽说,都十点多了,瞧你醉成啥样子了。

老李一连喝完三杯水后,一屁股坐在媳妇的身边,竟无法自抑地兀自流起了眼泪,嘴里喃喃地说着,完了,再也没班可上了,成废人一个了。继而就涕泪横飞起来,直哭得一塌糊涂。老婆像哄孩子般亲昵地搂着他,轻松地嗔笑道,老李呀老李,怎么像个孩子啦?失业的就你一个呀。再说了,人老在一个环境也腻味了,换个活法说不定更好呢。逼急了你也许能干出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呢!老李停住哭声,撇撇嘴,自轻自贱地说,我有啥能耐,能干什么?我几斤沉你不知道呀?孙丽轻轻拍拍老李宽宽的后背,笑着说,就算你做不了什么,咱们也不至于饿着吧,起码我还有一份固定的收入呢。见老李慢慢平静下来,老婆一本正经地说,你就做我们家的保姆得了。老李佯装着虎起脸,气恼的样子说道,都什么火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老婆认真地说,老李呀,人可要长良心啊,说真心话,结婚二十多年了我可亏大了,边工作边照顾家庭、孩子和你,那份累你是想像不到的,可把我给累惨了。这下补偿的机会来了,你就好好表现表现吧。老李默默点着头,说,这倒也是。老婆接着说,其实还有个经济账要算呢,雇佣一个保姆一年下来怎么也少不了三五千吧,省下来不就是你的工资了吗?老李浅浅一笑,自嘲地说,我呀,做个保姆都不合格。孙丽说,你可能是做不出色,但你做有你做的好处呀,起码能保证我们家的安全稳定。这几年有关小保姆监守自盗,坑害东家的事到处都有。谁家雇了保姆谁家都要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由你做就不需要担心这些了。最关键的一点呢,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我们夫妻二人的安定团结与和睦相处,呵呵,可以避免感情出现裂痕呢。你想呀,小保姆一般都是年轻女性,人都是有感情的,天天在一起眉来眼去的,难免会擦出星星点点的火花。万一出点问题,定会伤肝伤肺伤感情,那可是无法弥补的。就你这家伙呀,我还不放心呢。

见老李破涕为笑了,孙丽诡秘地笑笑,问,怎么样,我说得有道理吧?老李傻乎乎望着老婆,竟不自觉地默默颔首,觉得老婆说得还真的有些道理,是啊,账不算不明,道理不讲不清呢。不由地释然轻松了许多,站起来,下意识地抹一把脸,发现脸上的泪早已风干。这时候酒也醒得差不多了,心里就油然生出对老婆的感激。是呀,一辈子跟这么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一起生活该知足了。

草草洗了几把脸,老李感觉酷热难耐,就对媳妇说,家里太热,我想到外面风凉风凉去。孙丽没说什么,拉灭灯,跟在老李后面一起走了出去。

第二天,七点刚过老张就敲门进来了。老李招呼一声却愣怔了,老张好好的脸上竟爬满了红红的印痕,一看就知道是手指的挠痕。老李不咸不淡地问,动真格的了?弟妹也真是,挠哪儿不好呀。老张满脸愧疚,说,也怪自己,昨晚回去后又耍赖想喝几口,媳妇不让就动手了。老李揶揄道,没数,活该。老张打断说,不说这个了,快走吧,到厂里去看看。老李转过脸疑惑地打量着老张,说,还去干什么呀?门都上锁了。老张扭头就走,边走边嘀咕,你不去算了,我自己去。老李想在家呆着也没事做,闷得慌,去就去吧。

到了厂门口,两个人都一惊。紧锁的门口外竟围着很多人,好在厂门口还有一棵大树,人们聚拢在斑斑驳驳的树荫下,或站或坐,站的没个姿势,坐的东歪西倒。个个热得赤膊裸背,没了边幅。对这些没了工作的人们来说更是焦躁难耐,直搞得五脏六腑翻涌不止,心里窒息般透不过气来。在家里呆不住,于是就一帮帮、一群群稀稀拉拉来到厂门口,哄哄嚷嚷围坐在门口的大树下,或叹息或回味或沉默或期盼。一直熬到往常下班的时候,人们才懒散离去。老李看着一张张没精打采的面孔,心里就感叹,成了一窝丧家之犬啦!老张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个猪耳朵,知道老婆中午不回家,就径直邋邋遢遢跟着老李进了家门。猪耳朵就酒,滋味还算不错,但两个人嚼在嘴里,品在心里就各具风味。不管怎样,反正两个人又喝上了,只是这次在喝之前就讲好了,每人仅限两杯。

一连几天,老李和老张就这么懒懒散散地打发着日子。家里的人都体谅他们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也就没有刻意安排或者干预他们什么,一切由着他们去了。几乎天天如此,一个模式,上午到厂门口的树下蹲着,跟着树影挪动,东瞅瞅,西看看,时常抬头看一眼厂房,心里就酸楚得想哭。中午照样还是一起小酌几杯,下午各自睡个懒觉,或者看看电视什么的。天出奇地热,在这样一种无聊空乏的状态下,老李和老张就更显得燥热不安,心虚焦虑。

十天后,吃过早饭老张过来喊老李。老李就说,都玩了这么多天了,老玩也不是个办法,总该找点事情做呀。老张有气无力地说,都四十往五十数的人了,谁还用你。老李说,不指望别人,我们自己做去。我一个老同学昨天打电话找我,知道我没了事做,就打算让我帮他推销一种亚麻凉席,是新产品,质量好,价格也合理,利润自然可观,听说在外地销路不错。并且他答应代销,货出手后再付给他款。老张直摇头,满脸的不屑,说,这个我做不来,站在大街上吆吆喝喝我可受不了。孬好咱原来也是大企业的主人,我不想去丢那个人。老李一脸严肃,有板有眼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这是迟早的事,你这种想法早该丢厕所里了。再说了,经商有什么丢人,又不是让你去偷去抢。你不干我可干了呀,昨晚出去溜达的时候,和你嫂子去找好了一个地方,就在市场的东头,搭个棚子,明天就着手。你看合适就做,不想做我就单干了呀。老张一脸黯淡,不住地摇着头。

第二天老李就着手干了起来,搭棚,进货,忙得不亦乐乎。没用三天时间就开张了。刚开始老李也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开口,可出手几件后就顺其自然了,看着大把的钞票钻进自己的口袋里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有什么呢,这是凭力气挣钱。天还是焦躁地热,可真的忙起来的时候也就感觉不到了。只有没生意的时候才感觉到那股燥热的存在,于是就拼命摇着蒲扇,叫卖着,等着顾客上门。

老张还是一如既往过着那种悠哉游哉的生活,虽看似逍遥,但心里还是焦灼如焚。有时他也琢磨,这老李真是了不得,看他本本分分的模样,还真能厚下个脸皮来。老张感觉自己有些孤独,中午这顿酒也没人陪喝了,一个人一口口抿着,越喝越没滋味,就有泪水往外涌,不住地感叹着,唉,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呢?好在老李晚上回家后总不忘记从市场带点好的菜肴,隔着窗子就喊开了,老张,过来喝两杯。老张从老李的喊声里明显地听出了一种亢奋的情绪。这种情绪多少叫他有些压抑,心里无缘无故有些酸涩,有些不舒服。但他还是每呼必应,不为别的,因为他孤独。

老李的生意极好,有时竟火得不行,简直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当然,这也是天公作美,得益于这火辣辣的天气。老李也深知这时机的可贵,这可是失不再得的机会呀,于是就丝毫不敢懈怠,进货,理货,讲价还价,忙的不可开交。忙着忙着心里就想,要是老张过来一起做就好了。付出了就会有收获,半个月下来,把钱拢起来一清点,老李惊得张大了嘴巴,整整赚了三千多元呢!是自己原来六个月的工资啊!突然就想到,这老张真傻。接着就喊过了老张,动员他跟自己一起做,可老张还是一个劲地摇头,温温吞吞地说,我做不了。无奈,沾点酒后,老李就不住地絮叨,老张你说,你说你这人,真是的,犟牛……犟牛呢。

星期天的晚上,老李收摊回家,一脚踏进屋里就被一阵凉爽的感觉包容了,那种滋味简直就成了神仙,蔫儿巴叽的人立马清爽起来,精神气十足。老李咋唬道,嗨,老婆,装空调啦,你怎么偷偷摸摸就装上了。孙丽憨实地一笑,说,人呢,要算开账,该享福时就该享福,你站在火里挣几个钱也不容易,不就是为了过得滋润一些嘛,谁还活两辈子呀。说完就把精心炒制的几个小菜摆在了桌子上,招呼正在洗手的老李说,喊老张过来享受一番吧。老李边擦手边对着老张的窗子喊着,老张,过来喝两杯。半天工夫,老张才探出头,眼睛直勾勾瞅着空调的室外机发愣,瓮声瓮气地说,我都吃饱了呢。哦,老李心里忽悠了一下,有些低沉。酒也就喝的薄淡寡味,喝了没几口就不想再喝了,干脆撂在一边吃饭了。

一连几天,老李没有见到老张,晚上收摊回家喊了也不见他过来。老李心里就堵得慌,越琢磨心里越不对味儿,就纳闷,这老张到底怎么了呢?谁招他惹他了?老李感觉这些日子暗淡了许多,总有些怅然若失的滋味绕在心里,天也就跟着燥热得出奇,即使开着空调,心里也照样有把火在烧燎。

立秋的那天,老张媳妇如兰惊魂不定地跑到老李的摊上来,满脸惶恐地对他说,老张被公安抓去了。老李一阵愣怔,疑惑着问,怎么会呢?老张这人怎么会犯事呢?稍稍平静了一会儿,如兰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原来都是为了厂子门口那棵树。那棵树是棵土生土长的白杨树。上点岁数的人都知道,树是第一任厂长老黄栽下的。记得当时老黄边赤膊挖着树坑边说道,栽下棵树做个纪念,但愿厂子像这棵树一样,早日长成像模像样的材料。

果不其然,在老厂长的悉心照料下,没几年工夫,厂子和白杨树一道茁壮成长起来。鸟儿在绿油油的枝叶间自由地吟唱着,工人们在厂区间愉快地劳作着。

这些日子老张整天就离不开那里了,天天絮叨,说老厂长倒下去就没再起来,厂子也跟着倒下去了。可那棵大树还站着呀,还说听着风刮树叶的簌簌声心里就踏实,心里柔柔地,像是老厂长絮絮叨叨的话语,就觉得老厂长还活着,自己还是厂子里的一员,心里就暖暖地踏实多了。

就在今天早上,老张正呆在树下犯傻,一阵嘈杂声惊醒了他,他看见晃晃悠悠走过来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是最后一任厂长――胡汉飞。

等他看清了那一张张面孔,也看清了他们手里的物什――那是一把把锋利锃亮的斧头与锯子,闪着阴森的寒光。

于是他明白了什么,就霍地站了起来,表情冷得似要结霜,一下子扑在了树上,紧紧地抱着树干。

胡汉飞表情有些蛮横,他喝斥道,闪开!你不要多管闲事,这树一定要砍,以前厂子欠下的招待费还没还清呢,人家又逼着要得紧,我也没办法!

老张冷眼鄙视着厂长,没有一丝一毫退让的意思。胡汉飞竟然上去撕扯他,结果老张立马变得凶悍暴戾,圆瞪着双眼,二话没说,一拳就把胡厂长击倒了,击倒了还不算,又在人家身上狠狠地踹了几脚,直把人打得满地打滚儿。没几分钟工夫,110的巡警就过来抓人了,老张被推搡着嘴里还一直在嚷嚷,天这么热你把树砍了叫我们到哪儿去乘凉呀?

老张因故意伤害致他人轻伤,被拘役十五天。

从拘留所出来的那天,老李去接他。老张一脚迈出那扇灰色的铁门的时候,老李见他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脸上很憔悴,但没有表情,傻子样呆僵着。老张漠然地看一眼老李,散淡地说了一句,这鬼天气,真热呀。说完就径自朝前走去了。